原标题:提高驾驭市场经济的能力
我一直想写一本供领导干部和企业管理者阅读的经济学讲义,于今回忆,萌生此念头是在25年前。
当时我在中央党校主讲西方经济学,有一次下课后学员告诉我,他们读过不少经济学教材,可由于原来是学理工,隔行如隔山,经济学书籍不容易看得懂;还说听我一堂课,胜读十年书。这后一句无疑是恭维话,当不得真。不过这也点醒我,应该写一本让非专业读者能够读懂的教科书。
领导干部是一个特殊群体,或者参与经济决策,或者主理一方经济。这些年我行南走北到各地调研,时常听到人们议论:某领导懂经济,某领导不懂经济。怎样才算懂经济呢?老百姓看的当然是实惠。如果我们的领导同志为官一任不能造福一方,大家肯定认为你不懂经济。而若让我说,懂不懂经济要看你是否掌握了基本经济理论,能否按经济规律办事。
1997年,我投石问路,尝试写了一本《与官员谈西方经济学》,出版后大受读者欢迎,一个月销售了10万册。后来又写了《与官员谈经济学名著》,也是一印再印。“与官员谈”系列一共写了8本,前后用了差不多10年时间。所幸的是,这8本书写下来,不仅让我了解了领导干部的阅读需求,也让我找到了与他们讨论经济问题的交流方式,形成了自己的讲课风格。
经济学是经世致用之学。写完“与官员谈”系列后我意识到,领导干部和企业管理者不仅需要懂得理论原理,更重要的是要学会怎样运用经济学理论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从2005年至2010年,我又用了5年时间写《中国的难题》《中国的选择》《中国的前景》。至此万事俱备,正要开工动笔撰写本书,校委却安排我到教务部工作,后来岗位又几经变动,忙忙碌碌,写作计划搁置了10 年。
不过这10年我并未停止做研究,2015年我再次对西方经济学的疑点逐一甄别补正,次年出版了《经济学反思》,2018年又出版了《经济学分析》,其实这两本书也都是为写本书所做的准备。2020年3月,我卸任中央党校副校长,终于有时间可以完成这个酝酿已久的写作计划。年初以来,我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从早到晚地写,国庆节前总算写完了最后一章。
下面再简单说说我这本书。首先,本书的结构体系肯定与现有教科书不同。我按照“三个假设、三个原理、三个方法”的框架,构造了一个新的结构体系。全书共20章,前10章主要讲微观经济学原理,中间6章则是用微观经济学原理分析宏观经济问题,后4章主要介绍开放经济理论。从微观推导宏观,目的是让宏观分析具有坚实的微观基础,避免宏观与微观脱节,成为“两张皮”。
在讲解方式上,本书也不同于现有的教材。我在前面说过,本书是供领导干部和企业管理者阅读的。根据这一定位,我尽量不用或少用数学,而是直面领导干部的困惑,结合案例用经济学原理作破案式分析。之所以选择这种方式,就是想向读者示范如何用经济学解决实际问题。我在中央党校任教近30年,与学员朝夕相处,知道他们的困惑所在,这是我写这本书得天独厚的优势。
许多读者反映经济学教材不好懂,我想对此做一点解释。国外经济学教材是一种“集大成”的写法,将亚当·斯密以来的各种理论汇集在一起,不仅内容庞杂,而且相互打架的地方也多。如萨伊定律说供给可以创造需求,而凯恩斯说供给不能创造需求;维克塞尔说利率是政策工具,而费雪说利率不是工具;马歇尔说需求定律是基本规律,可同时又说存在例外;如此等等。非专业读者当然会觉得不可思议、一头雾水。
我在写这本书时,一方面力求对经济学原理作准确讲解,另一方面重点指明每一理论原理成立的约束条件与适用范围。在我看来,经济学的许多理论貌似对立,而且有些观点也的确是错的;可大多数理论观点不同,是由于它们各自的约束条件与适用范围不同。要是明白了这一点,理解经济学也许就不那么难了。读者可试着读一下我这本书,看看能否帮上你。
这里我想说的是:本书是为领导干部和企业管理者写的,同时也适合从事经济工作的朋友阅读。我不保证高等院校经济学专业学生读这本书后考试能得高分,但一定有助于你对经济理论与经济现象的理解。我自己是过来人,当年我求学时遇到的困惑,恐怕也是你今天的困惑。能为年轻学子释疑解惑,于我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王东京经济学讲义》,王东京著,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1月出版。
在前文中我说过,写这本书是供领导干部和企业管理者阅读的,目的是要帮助大家提高驾驭市场经济的能力。作为全书总结,我最后表达三层意思。
驾驭市场经济:需要掌握经济学基本原理
阿基米德曾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如果把经济活动比作地球,经济政策比作杠杆,那么经济理论就是那个撬动“地球”的支点。领导干部和企业管理者天天与政策打交道,如果没有掌握基本的经济理论,难免会打乱仗,不仅事倍功半,很多时候还会弄巧成拙。
经济学有一个资本收益递减规律。其实,经济政策的效应也是递减的。经济活动不像物理实验,它的变数太多,几乎无法控制。2008年以前,物价居高不下,治理通胀是主要任务。哪承想我们这边“着陆”未稳,美国就爆发了次贷危机,接着是一场大地震。原来的经济过热,一下子变成了需求不足。问题变了,政策当然得跟着变。
任何一项政策都有生命周期。比如股市,政府放出一条利好的消息,当时也许会立竿见影,大盘猛涨,可假以时日便又会风平浪静,说不定还会止涨反跌。政策还是原来的政策,可这一前一后,效果截然不同。
20世纪80年代初,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出台,社会反响强烈。只要上缴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就是自己的。这对农民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农民生产热情空前高涨,粮食产量连上台阶。可没几年,这项政策就走到了拐点。现如今,我们要搞规模经营,如果不配上土地流转政策,原来的家庭联产承包反而就成了负面因素。
国家制定政策,算的是大账,考虑的是整体利益。但政策到了基层,具体到一个地区或一个企业,都有自己的一本小账。两笔账能算到一起固然好,但很多时候,可能会算不拢,这就难免出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面对这种情况,政府就得适时调整政策。问题是政策要怎样调整才能趋利除弊呢?学习基本经济理论,肯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经济政策要适时调整,那么怎么评价政策呢?一项政策好不好,有没有效,当然要让实践说话。但单纯由实践判断,难免会成“马后炮”。好比一个人置身在沙漠中,沿哪个方向可以找到绿洲,哪个方向是死路一条,必须事先进行定夺,绝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走下去,走对了是万幸,可一旦搞错了,等到实践出了结果,自己也要埋尸黄沙了。若如此,代价岂不是太大了!
评价政策也是这样。如果一项政策刚刚出台,效果还没出来,或者需要在不同的决策之间做选择,那么怎样才能多一点理性,少一些盲目呢?这就需要我们事先用经济学理论逻辑进行分析评估。
掌握经济学基本原理:应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经济工作需要理论指导。可有人会说,如今经济学学派林立,各种理论多如牛毛,对同一个问题,三个经济学家可能给出四种答案,你让我听谁的?的确,今天的经济学千头万绪,着实令人生畏。一不小心,你就可能迷失在这片丛林里。别说用它分析问题,就是弄清原委都很难,大有“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
不过,经济学并不是“屠龙术”,如果我们善于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能把最本原的东西梳理出来,就会发现基本的、管用的理论其实并不多。我所讲的基本的、管用的理论,是基于这样两个原则:第一,道理简单,容易理解和掌握;第二,经得住实践验证,能得到普遍认同与接受。
经济学今天已变得非常庞杂,但无论有多庞杂,若用上面两个原则过滤一番,剩下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两掌之数。你可以随意打开一本国外教科书,其中很多理论不仅未经实践检验,而且理论之间也相互矛盾。就连美国经济学家艾克纳也承认,“经济学的某些重要命题,还不能用事实证实”。1995年卢卡斯获诺贝尔经济学奖时,诺贝尔奖委员会主席魏林说:“卢卡斯已经使直到20世纪70年代为止所发表的大部分经济理论站不住脚。”
在我看来,经济学最基本的理论,就是“三个假设”“三个原理”。这“三个假设”是:经济人假设、资源稀缺假设和保护产权假设;与此对应,便是“三个原理”:利益最大化原理、供求原理和按要素贡献分配原理。这六条理论简单得令人吃惊,但却是经济学智慧的结晶。只要把握了它,也就具备了驾驭经济工作的底气。
运用上述假设和原理分析经济问题,还需要借助“三个方法”:成本收益分析法、均衡分析法以及帕累托标准。现代经济学体系,就是根据“三个假设”“三个原理”“三个方法”构造起来的。从经济人假设出发,根据利益最大化原理,运用成本收益分析法,就形成了厂商理论;从资源稀缺假设出发,根据供求原理,运用均衡分析法,就形成了价格理论;从保护产权假设出发,根据等价交换原理,运用帕累托标准,就形成了分配理论。
我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些假设、原理、方法,不仅适用于微观经济分析,也适用于宏观经济分析。宏观经济不过是微观经济的放大,也得服从基本的经济规律。现在经济学流派纷呈,学说五花八门,其实只是经济学家在运用这些假定、原理、方法时,加进了不同的约束条件;或者是进行逻辑推理时,各人的功力不一样,而基本的经济理论则是万变不离其宗。
运用经济学原理:必须坚持人民立场
时下学界流行一种观点,认为经济学研究的是经济规律,经济学家不应该有立场。另一种更直白的说法是:经济学应该像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一样,只揭示客观规律,不能加进学者个人的价值判断。
价值判断是人们价值观的表达,说研究自然规律无须有价值判断,我同意,可经济学并非如此。要知道,经济学毕竟不是自然科学,自然科学研究的是自然规律,经济学研究的是人类经济活动中的生产关系,研究生产关系怎么可能没有立场呢?
学界公认,经济学的开山之作是威廉·配第1672年出版的《政治算术》。算术者,统计计算也。由此看来,配第所说的“算术”,其实就是指经济学。问题是配第为何要在“算术”之前加上“政治”二字呢?配第无非是想表明他的经济学有立场。正因为此,马克思称威廉·配第为“政治经济学之父”。
配第之后100多年,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发展风生水起,其间产生了两位伟大的经济学家:一位是亚当·斯密,另一位是大卫·李嘉图。斯密1776年出版了《国富论》,李嘉图1817年出版了《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他们两位大师皆是站在产业资本家的立场上抨击地主阶级,为工业革命与自由贸易鸣锣开道。
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来自斯密和李嘉图,可立场却不同于他们。马克思显然是站在劳动者一边,运用劳动价值论分析剩余价值的来源和劳动者受压迫、受剥削的根源,并揭示了剥夺者必被剥夺的历史规律。列宁说过:只有马克思阐明了无产阶级在整个资本主义制度中的真正地位。
到19世纪下半叶,经济学进入了新古典时代。早期代表性著作主要有两本:一本是法国学者瓦尔拉斯1874年出版的《纯粹政治经济学要义》,另一本是英国学者马歇尔1890年出版的《经济学原理》。瓦尔拉斯在“政治经济学”前加上“纯粹”二字,而马歇尔将“政治经济学”的“政治”二字省去,他们这样做是有用意的。瓦尔拉斯曾说,目的是要抽象掉立场,建立起“一门如同力学和水力学一样的科学”。
新古典经济学真的没有立场吗?非也。无论是瓦尔拉斯还是马歇尔,他们都有立场,而且都是要掩盖阶级对立。20 世纪30年代经济大危机后,西方经济学走向分化。有人问:西方经济学家若代表资本家阶级利益,怎么会有流派之争?我的看法是,流派之争只是主张之争:凯恩斯主张国家干预,货币学派主张经济自由。主张不同而立场却相同,皆是为了资本主义长治久安。
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经济学者都否认经济学有立场。经济学通常采用实证分析与规范分析。实证分析要回答“是什么、为什么”,而规范分析则以一定的价值判断为标准,对经济行为或政策的好坏进行评判。立场决定价值观,一个经济学者若没有立场,就等于没有价值标准;没有价值标准,何以评判经济行为或政策的好坏呢?
所以我们在运用经济学理论解决现实问题时,一定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立场。西方经济理论是人类共同的文明成果,我们可以借鉴那些反映市场运行一般规律的原理。但对涉及价值判断的理论,必须对其立场进行甄别,如果不符合人民大众的利益,不管那位经济学家有多大的名气,也不能照搬。
(作者王东京为经济学博士、教授,曾任中央党校副校长,现任全国人大财经委员会委员。本文摘自《王东京经济学讲义》一书,澎湃新闻获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