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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理,摆摊卖画,等一个人

时间:2021-08-11 18:48:53 | 来源:澎湃新闻

原标题:在大理,摆摊卖画,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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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路明

编辑 | 王迪

一个姑娘蹲在啊宝的摊前看画。姑娘仰头对男友说,你看,画得多好,那张也好看。男友说,你随便挑,挑好了我来买单,就躲到一边去抽烟。姑娘看了很久,最后选定了一幅小狐狸。狐狸眯着眼睛,陶醉的样子,耳边缠绕着枝蔓,一只小小的兔子站在它的额头。男友凑过来一看,硬邦邦地说,我不喜欢狐狸精,要买你自己买,说完就走了。啊宝觉得不好意思,赶忙安慰女生,说没关系的,不买没事。姑娘面红耳赤,眼泪汪汪的,放下画,跟啊宝道了谢,朝反方向走了。

啊宝是一位画家,在大理古城的街头摆摊,卖自己的画。一般是晚上八点半出摊——夏天的这个时候,古城的天空还是亮的。他把助动车停在叶榆路护国路路口(有时也在广武路近人民路),跟先来的摊友们打过招呼,便从助动车上搬下两个大包。一个包里塞着餐布、马扎、两个便携式台灯,另一个装着六七幅装裱好的画稿、一沓厚厚的明信片——印的也是啊宝的作品。

昨天他摆了一晚上摊,营业额八块钱,只卖出了一张明信片。为了转运,啊宝今天特意换了两幅画,“温暖一点的,可能女孩子会喜欢”。所有的作品里,卖的最好的是猫,其次是鲸鱼,女性顾客远多于男性。再带上未完成的画稿——大象鼻子卷着一束野花——现场作画,之前他看到野象群睡觉的照片,觉得“好有爱”。其实黑灯瞎火的,也画不了多久,主要是给自己打个广告,吸引一点人气。就像那些坐在古城银器店门口,叮叮当当敲小锤子的“匠人”,都属于行为艺术。

对年轻人来说,摆摊是一种适合大理的谋生方式,有趣,文艺,不那么正经,充满未知和可能,有时能挣到钱。啊宝的左手边是阿鑫的摊位。阿鑫是九五后,来自川东的小伙子。来大理本是顺路玩几天,结果“碰到有意思的人”,便辞去乏味的工作,跟着一起摆摊。阿鑫卖小机器人。两厘米见方的木块,打磨,上漆,钻孔,镶上螺母、铆钉和齿轮,机器人便有了手和脚,有了五官和表情,售价45元一个。右手边是啊宝的老朋友老万,卖自制的风铃。老万和啊宝在滇藏线徒步时认识,当时没留下联系方式,不想八年后在大理重逢。老万前天一笔生意都没做成,气得他昨天没出摊。今日重整旗鼓,期待触底反弹。

天黑下来。八十米不到的一段人行道,疏疏密密排了四十多个摊位。小首饰、小胸针、各种假古董、毛线编织的小动物、非洲手鼓、木头十二生肖、扎染做的冰箱贴、上过《舌尖上的中国》的黑陶酒具、云南特色的小瓦猫……共同特点是轻巧便携,随时可以卷货走人。先知在算命,诗人卖自己的诗集,去年有个姑娘卖故事——挑一张明信片,她给你讲一段相关的旅行经历。还有卖酒的,勾兑的威士忌或起泡酒,30元一杯,取一些“夜色温柔”、“半生缱绻”之类的名字,文艺青年喜欢。流浪歌手抱着吉他,几个女生围坐在前面的空地上,凝望夜空,或跟着节奏轻轻摇晃身体。这是大理的每一个夜晚。

2018年春天的大理,有人来来走走,有人来了就不想走。啊宝在茶马古道边上的凤阳邑村租下一个白族小院。房屋很破旧了,楼梯踩上去咯吱响,二楼能望见洱海。隔墙是块荒地,长满半人高的接骨木和狗尾巴草,丛中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小松鼠攀着树枝来串门。啊宝仰头看,白云蓝天,像扎染的画面。他觉得,这就是家了。

凤阳邑是一个白族村落,取“丹凤朝阳”之意,历史上以烧制砖瓦陶罐闻名。后来一度草帽交易兴盛,又称“草帽街”。

“住在大理”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悠闲,定居需要一份收入。啊宝手巧,批发来牛皮,自己裁剪,做成手账本,换成米和柴。每日赶集买菜,烧火做饭,像一个真正的凤阳邑村民,在高原的烈日下烤得黝黑。

啊宝是广东茂名人,从小喜欢画画,上课不爱听了,便偷偷在纸上勾描各种动物植物。他考上广州美术学院,专业是时髦的“新媒介设计”。画笔暂时搁下了,种子还在。许多年后,在大理的雨水和阳光下,种子破土发芽。做手账本的闲暇,啊宝不时会画上几笔。有了得意的作品,便配个简单的木框,挂在墙上。

“我不是很会社交的人,刚来时没什么朋友。手账本生意不怎么样,能坚持下来,全凭大理的天气好”,啊宝笑,“出去走一走,慢慢的,就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小寒走进啊宝的院子,是在四月的一个下午。小寒在古城的一家民宿工作,听说凤阳邑不错,一个人溜达着来了。底楼坐了两三个男生,嘻嘻哈哈朝小寒打招呼。啊宝穿一身黑,拘谨地笑着,从黑色沙发上起身。小寒的感觉是,“沙发自己站起来了”。

小寒没挑中手账本,墙上的两幅画吸引了她的目光。一幅是石头砌的房子,屋檐有少年和猫的剪影;一幅是刺猬,背后插满鲜花。小寒看了半天,转头对啊宝说,刺猬是你吧?这只两百斤的黑胖子居然害羞了,声音小的像蚊子叫:是的呢……

小寒说想买画,啊宝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定多少价,让小寒随便给。弄得小寒也为难。最后,“相当于白送”,顺带请小寒在院子里吃了两顿饭。

小寒带着画回到古城,朋友们看了纷纷说,也要找啊宝买画。这些人成了啊宝最早的客户。啊宝下定决心,从此专心绘画。没用完的牛皮扎成一捆,至今在柜顶吃灰。啊宝说,是小寒给了他最初的鼓励。小寒是贵人。

啊宝用碳素笔作画,每一处肌理、每一丝毛发都考验技巧和耐心。白的纸,黑的线,交织黑夜与白天,旋出多重的光谱。一幅30乘40公分的画,从落笔到完稿,至少要三天。啊宝数过,画到近一半时,已经落了八万多笔。后来就懒得再数。

他夜以继日地画着,灵感一个接一个闪现:角上开出花花草草的鹿;一头扎进树里的鱼;做梦的猫咪,身上长出枝蔓和花朵——蓬勃又安谧,动物与植物的奇妙组合。

心乱的时候,他画一头睡觉的小狐狸,让自己静下来。

有一幅画,是一棵掉光叶子的树。顾客问啊宝,为什么要画枯树?啊宝说,这不是枯树,叶子长在里面了。

还有一幅,胖胖的大猫,张开双臂抱住小小的院子。啊宝咧嘴笑,那是我呀。

大理是这样一个地方:凌晨三点,你从小酒馆出来,路边有人在踢毽子。那些雄心勃勃、有抱负的人不会来大理,大理是收纳少数派、艺术家和废物的地方。啊宝画过一条鱼,配上反鸡汤的文字:当鱼离开了它的舒适区,生活才有更多的可能(清蒸啊,水煮啊,油炸啊……)他不愿再回到大城市,不愿按部就班,被清蒸水煮。与其说,啊宝喜欢大理,不如说他适合大理。大理给他灵感。大理让他安心。

他的朋友也多起来,许多人是因画结缘。我见过啊宝和朋友们聚餐的视频,塑料瓶里装了自酿的葡萄酒,木桌上叠满简单的菜肴。镜头扫过,逆光的年轻的脸。

啊宝决定,要去古城摆摊卖画了。他花了一千块钱,买了一辆“小龟”牌二手助动车,又购置了餐布、马扎、台灯等必需品,外加两个帆布大包。第一次出摊,很多朋友都来了。有个女孩一直坐在啊宝身边,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三天。夜风吹动女孩的长发,啊宝说话的时候,女孩转过头看着他。女孩的眼睛亮晶晶。啊宝语无伦次了。

女孩来大理学瑜伽,住在凤阳邑另一个院子。几乎是第一眼,啊宝就喜欢上了这个爽朗的沈阳姑娘。来大理本为抚平失恋的伤痛,一年多来,啊宝始终心如止水。此刻,心底却有一头小兽在蠢动。

快收摊时,朋友提议,为纪念啊宝的第一次,大家来拍张照。啊宝站起来,心怦怦跳,拉住了女孩的手。女孩没有拒绝。咔擦一声,那一瞬被定格。

回凤阳邑的路上,女孩坐在啊宝的助动车后面。风很大,啊宝的腰被搂住了。

女孩住进啊宝的小院子。在朋友们的祝福和调侃中,两人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爱情生活。像那首在凤阳邑流传许久的草帽歌:

大理下来草帽街,小妹我一见草帽喜心怀;买顶草帽头上戴,遮住脸儿,等呀等哥来。大理下来草帽街,小哥我一见草帽喜心怀;不爱草帽编的好,就爱小妹,好呀好人材。

卖画的收入不稳定,有时一连几个礼拜没有进账。啊宝很愧疚,女孩笑着说没事。每次收摊前,女孩都给啊宝发消息,骑车慢一点,要注意安全。再晚回到家,都有一盏灯在等他。

俩人还会互留小纸条,写上些甜蜜的话语:

我想每天醒来看到灿烂的阳光,和阳光灿烂的你。——10.16

让这微笑永远停留,不要消失。——11.2

献给相濡以沫的爱情。——12.27

Joan听了小寒的推荐,来凤阳邑找啊宝。她预订了一幅画,主题叫“孤独”。啊宝问,什么样的孤独?Joan想了想说,温暖一点的孤独吧。

Joan没想到的是,这幅画一拖就是半年多。啊宝不好意思地解释:正在热恋中,不知道什么叫“温暖的孤独”。朋友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一天要做三顿饭,顿顿不重样,哪来的工夫画画?另外,“在床上的时间也很多”。

Joan记得,小院的墙上画着大大的“I❤G”,G是女孩的首字母。地上描着朱砂色的爱心,寓意“走心”。女孩名字里有个“初”,啊宝的画室就叫“初宝工作室”,“不是初恋也成初恋了”。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把女孩的一切都放在自己前面。

在村里住的久了,女孩心生抱怨。要说凤阳邑一无所有,那肯定是不客观的:除了松鼠、野猫、田鼠常来光顾,偶尔也会邂逅蜥蜴和蛇。昆虫的种类繁多,在老乡看来,一大半能吃。厕所是一个简易的茅坑;洗澡的地方没有屋顶也没有灯,靠一个钻了眼的塑料桶供水;买菜需要去下关或古城,运气好的时候,能带回冻了半年的生蚝。咖啡馆和Brunch纯属奢望,就连喝的水,都得靠啊宝的助动车带上来。更要紧的是,女孩觉得,在大理“看不到未来”。她试着开一个自己的瑜伽馆,进程却很不顺利。打开某APP,搜索“大理 瑜伽馆”,跳出373个结果。在大理,啊宝如鱼得水,女孩却像在潜水。看够了海里的风景,就得浮上岸去。

他们开始为一些琐事争吵。像两只刺猬,想给对方鲜花,却扎疼了彼此。同一屋檐下的只只见证了啊宝的挣扎与失控。向来乐呵呵人畜无害的啊宝,暴怒起来,完全换了一个人。事后,又像犯了错误的小男生,去拉女孩的手。

女孩要离开大理,去杭州打拼事业。她问啊宝,爱不爱她?啊宝说,爱。女孩说,爱就跟她一起走。啊宝痛苦地低下了头。

那天,Joan收到啊宝的消息,“孤独的温暖”画完了。是一只慵懒的猫咪,趴在草丛里,像等待同伴。在爱情里,他感受到了温暖,也品尝到了孤独。

女孩离开后,啊宝一幅接一幅地作画。他把思念注入画笔中。一个人弯腰给自己的影子浇水,影子的胸口长出仙人掌。“画个影子来陪你,不用再孤单。”

一只发愣的鸟,边上是一顶空空的帽子。“森林里来了一个魔术师,有一天变了个魔法,他消失了。”

他画长翅膀的兔子,掠过群山的鲸鱼,漂浮在夜空中的水母,背着花草的熊。所有的动物都形单影只,没有同类。Joan说,不单是“温暖的孤独”,那段时间,她在啊宝的每一幅画里都读到了孤独。

两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隔几天通一次电话,哭哭笑笑。啊宝仍期待着女孩的归来,尽管他也明白,大理没有足够的氧气来维持这份爱情。

在一次争吵中,头一回,啊宝挂掉了女孩的电话。几分钟后再打过去,发现自己被拉黑。

那天,大理暴雨。啊宝推出助动车,没穿雨衣,没戴头盔,在滂沱的雨水中骑了十几公里。

老万劝啊宝想开点,有些人生来是驿站,另一些人是马帮。啊宝表示,道理都懂,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忘记。

只只说,从前她认识的啊宝,被透明的玻璃罐子倒扣着,天真得不染尘埃。现在的啊宝,像活在鸟笼里,外面的风吹进来,他走不出去。

2021年5月21日,大理州漾濞县发生6.4级地震。当晚,啊宝接到一个久违的电话。女孩问,没事吧?啊宝说,没事。女孩说,还好吗?啊宝说,还好。女孩挂了电话。等啊宝再拨过去,依旧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这天夜里,阿鑫的小机器人迟迟不开张。有人过来问,70块两个卖不卖?阿鑫犹豫了一下,拒绝了。等人走远,阿鑫又有点后悔。老万的风铃生意不错,不一会就卖出两对。啊宝坐在马扎上画他的大象。后来几个朋友路过,啊宝便收了笔,坐在助动车上跟大家聊天。一个打扮波西米亚的中年阿姨,蹲下身细细翻看啊宝的画稿。身旁的老母亲不耐烦地催促,快点走了啊,东西都装不下了。

阿鑫估摸着,在大理卖小机器人的,至少有六七家。一次他在复兴路,左右各有一个摊位,卖几乎一模一样的货品。三个老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天晚上,阿鑫的营业额挂了零。

阿鑫之前住古城的客栈,四人间,每月350元。有个室友老是在床上接电话,谈融资、上市,动不动几千万。阿鑫觉得烦。后来机器人生意好一点了,就换一个单间住,月租600。厕所是公用的,阿鑫搭了一个厨房,往后自己做饭,可以省一笔钱。阿鑫的梦想是开一个客栈,这样就能一边做生意,一边把家人接来大理住。他已经离开家很久了。

缘何第一次来大理是在十年前。那时她从复旦毕业不久,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加班是家常便饭。第二年,她辞掉工作,在洱海边的下鸡邑村开了一家花艺工作室。在那里,她遇到了未来的丈夫。婚后,夫妻俩买下一套“山水间”的洋房。再后来,为了方便照顾女儿,她把工作室搬到了马路对面。

缘何记得,从前的大理古城,街上行走着奇装异服的嬉皮士。老外讲一口云普,坐在路边摊吃稀豆糊糊。房租低廉,维持生活并不难。夜里摆个摊,做一点小东西卖给游客,赚个饭钱,或者下一程的路资。有大把的时间发呆,躺在屋顶上看云,一个下午就这样悠悠地过去。酒也便宜,几块钱一碗的土烧,很方便就能灌醉自己。那是个理想主义泛滥的年代,厦门、大理、腾冲、版纳、丽江、拉萨、日喀则……到处有漂泊的旅行者。大体来说,漂在厦门的人,会更小资一些;在丽江的,内心深处多一份浪漫;那些“拉漂”、“藏漂”,往往更痴迷户外,或注重精神层面的追求。大理没那么多形而上,生活本身就是第一要务。除了海拔更低、气候更温润,大山大湖提供了丰富廉价的食材。缘何笑说,不少原先定居香格里拉、拉萨的人,一旦结婚生子,会选择搬来大理。

而今新一代的大理移民,不少是城市的中产阶级,或被雾霾驱赶,或希望换一种生活方式,来大理的头一件事,便是购置房产。房价一路攀升,“山水间”均价早已破两万,独栋别墅更是八百万起步。租金也跟着水涨船高。五年前的凤阳邑,一千块可以租整年的院子,现在的价格是两万。需要更努力,更拼命,才能留下来。地摊上多了义乌的批发货,酒吧会买到假酒,洱海边到处是复制的“网红”景点。许多人抱怨,大理正变得浮躁喧嚣。那些早期的漂泊者们,也逐渐步入了中年。要么搭上买房的顺风车,要么选择离开。

缘何认识一位资深“大漂”,留脏辫,人字拖一年穿到头,又是诗人,又做电台,没人知道他的收入从哪里来。几年前他离开大理,依旧在一个个城市间流浪,“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他有一手私房菜的绝活,每到一个地方,就做一桌子菜,赚一点路费。然后再次上路。

十一点了,啊宝打算收摊。今晚总共卖出7张明信片,进账48元。阿鑫也在收拾,准备转移到复兴路,再碰碰运气。啊宝劝他,别摆了,回去吧。最近大家都听到一些风声。阿鑫笑笑说,没事,我跑的快。

啊宝跨上助动车,一个人骑了八公里,回到凤阳邑村。月色下,村庄静谧而美丽。啊宝拾阶而上,转过两个路口,墙上大大的“初”字依稀可辨,像爱情的遗址。

他想起前些日子,有个女主播来到画室,全程开直播。他正在做饭,端着铁锅,也被要求“跟老铁们打个招呼”。女主播似乎听说了什么,举着屏幕问,女朋友呢,为什么分开,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啊宝愣了一下,对着黑洞洞的镜头,尴尬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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