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剑
一年多以前，我在发表于《中国科学报》的文章《正在发生变化的教授终身制》（2021年1月19日第7版）中提到，美国高等教育界曾经引以为豪的“教授终身制”已经在悄然发生巨大变化。
如今，时间过去一年有余，我们看到这一变化又在进一步加大，最近美国一些高校，特别是一些州的州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或法规，目标直指“教授终身制”。
近日，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传出意欲取消教授终身制度、启动全员“末位淘汰”的消息。此前，美国佛罗里达州（以下简称佛州）州长德桑提斯签署法案，要求所有教师每五年接受一次董事会审查，终身教授也不例外。美国得克萨斯州（以下简称得州）副州长丹·帕特里克在2月宣称，要立法终止州立大学所有新教师的终身制。
他们为何要将矛头直指美国的教授终身制呢？
教授终身制的利弊之争、内外之变
教授“终身制”，是指由美国在高校中所创设而后被诸多国家或地区所接受与采用的一种学术职务类别。它给予教师在大学永久性工作，并使他们免于无故被解雇。
我在《正在发生变化的教授终身制》一文中提到，教授终身制自开始实施的那一天起，学术界内外对此就几乎没有停止过争论。其中，正方的理由有三点——学术自由、工作保障和师资稳定。
也就是说，教授终身制可以维护教师的学术自由，使教师不担心因为学术问题或学术争论而丢掉工作，进而可以维护师资队伍的稳定发展。
反方的理由则针锋相对——保护平庸、缺乏竞争和容忍无能，即因为有了终身制，有些教师选择躺平，没有竞争机制的存在，终身制就成为了无能者的温床。
近年来，教授终身制深受美国经济、政治、文化等方方面面因素的制约，变化有内外之分。外部原因主要是经济危机所导致的终身制教授职位减少，使得博士难以在高校中寻找到终身教职。因为经济危机，联邦政府与州政府的拨款大幅下降，金融危机时期捐赠基金投资亏损，高校冻结了终身制岗位的招聘，也冻结了教授薪酬的增长。不少高校还推出了一些提前退休的优惠政策，吸引资深教授提前退休。
内部原因更多的则是文化冲突与政治斗争，高校不同族裔间的教师产生冲突，因为政治观念不同而导致的斗争愈演愈烈。
特别是2017年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美国高校中的政治斗争与意识形态之争异常激烈，在如何教书育人的问题上也产生了剧烈分歧。师生中不同党派、不同政见、不同立场、不同观点的碰撞导致对立的双方水火不容。为了使对方无立足之地，双方都有可能拿教授终身制这一点开刀。
大厦已摇摇欲坠？
虽然针对教授终身制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佐治亚理工学院以及得州、佛州的主张也可以看作是教授终身制利弊参半、内外之变的进一步升级，但这波冲击还是有值得人们关注的新特点。
为此，我专门采访了几位现在美国高校任教的华裔教授朋友。综合他们的经历与判断，我们既可以看到此次冲击的一些特点，也可以对此作出最新的判断。
总体来说，这新一番的攻击与冲击有如下几个特点。
首先，旧账与新痕。西方学院终身教授、校长顾问尹晓煌在美已经近四十载，并曾担任过哈佛大学特聘副教授、密歇根州立大学终身教授。在他看来，就历史而言，美国大学向来是自由派大本营，故深受右翼势力痛恨。上世纪80年代，里根总统在执政期间就曾公开指责美国大学已成“不自由”教育之阵地。此波行动由南方各州带头发难，并获特朗普及新保守主义政客支持即为明证。在他看来，这一波新的攻击不过是旧账新痕的体现。
其次，公立大学受到冲击。佐治亚理工学院是公立大学，得州、佛州的立法规则针对的也是公立大学。虽然教授终身制更加坚挺的私立高校不能完全置身于这波冲击之外，但无论如何，公立大学都会最先受到冲击。
再次，反对群体在增多。虽然教授终身制一直受人诟病，但如此密集的针对教授终身制所发起的攻击还是出人意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关注。
近一二十年来，美国高校有更多激进学者不断发声，与保守派学者产生了冲突。双方在政治问题与意识形态上的分歧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其间的纷争溢出高校，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
最后，反对的力度在加大。此次围绕教授终身制的攻击，并不单是一个群体针对某个教授个体的冲击（近年来，导致一位教授不得不离开终身教职的案例在美国并不少见），而是源自州政府以及州立法机构，未来要进入立法程序，彻底动摇教授终身制的根基。这是过去不曾见到的。
那么，美国的教授终身制是否已摇摇欲坠了呢？
教授终身制终将“有惊无险”
虽然此番教授终身制接连受到冲击，但终究不会大厦将倾，原因如下。
第一，依旧是党派之争。美国贝尔蒙特大学副教授李军认为，目前的争论看似轰轰烈烈，但实际上依旧反映了美国的两党之争。无论是佛州还是得州，都是共和党人和保守派的天下，由他们提出这种指责并不奇怪。
在她看来，在党派之争的基础上提出这种建议，既不应该，也不恰当，法理上也很难站得住脚。因此，这种主张与立法不可能被美国的大学和教师工会组织所接受。
李军所在的高校是私立大学，这种要冲击终身制的论调固然没有市场，但她认为，即便在公立大学，这种主张也很难被教师所接受。
第二，终身制观念根深蒂固。虽然美国的教授终身制仅有80余年的历史，但其保护教师言论与任教自由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即便是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想把自己的对手赶出学术圈的人，也不会公开反对教授终身制。
加州州立大学英文系教授童明说，美国高等教育的质量很大程度上与教授终身制有关，从这个角度说，美国也不会自断手脚、自毁前程。
李军也认为，要想推翻这种制度几无可能，因为州立法无法影响到联邦政府的立法，加之美国50个州的私立高校与公立高校林立，即便某个州对其公立大学有影响，其他州也不可能跟随。
第三，终身制教授是核心力量。童明说，虽然终身制受到冲击，但其还是会一直保留，因为拥有终身教职的教授，以及拥护教授终身制的人是高校系部的核心力量。他们在系部中担任各种评审与职务晋升的工作，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对系部的未来拥有决策权与指导权。
李军说，现实中，确有一些州的高校对教授终身制作出了改变，因此也导致很多教授离开学校，甚至离开学校所在的州，从而使得这些高校与州流失了优秀的人才。
第四，终身制实践行之有效。尹晓煌认为，教授终身制是美国大学吸引人才的重要途径。正因为上述核心力量的存在，其在推动系部运作中发挥了极大作用，在引进什么样的人才、专业该如何发展，以及学科的未来走向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发言权，相关政策与措施才会得到贯彻执行。
第五，终身制捍卫者是工会组织。虽然佛州与得州的立法机构都声称要立法，但从未提及何时真正进入立法程序，因此立法乃至实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童明说，美国的保守势力虽然强大，但往往政治作秀的成分比较多，甚至主要想表达一个政治姿态，到真正立法时还是会遇到很大阻力。
更为重要的是，美国有非常强大的教师工会组织，真要立法限制或推翻终身制，必将遭到工会组织的强烈反对。一般大学的董事会是不大愿意得罪教师工会组织的。
上述美国华裔教授的亲身经历与个人观点，符合我对此作出的判断，即虽然近来对教授终身制的冲击一浪高过一浪，但并不能动摇其根基。我也认为，在我们可以看到的岁月里，即便终身制有所改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不会失去其最根本的保护教师言论与任教自由的根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