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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还在逛菜市场?

时间:2022-09-07 11:45:33 | 来源:中国经营报

文丨陈玉琪

编辑丨陈玉琪

校对丨颜京宁

发现家附近也有菜市场之后,冯小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快乐。每周末,她和男朋友穿梭在菜市场的摊位之间。菜市场人声鼎沸,大爷大妈们讨价还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八月的一个周末,冯小姐在家附近的菜市场排队买煎饼果子,她听见一个大爷问摊主煎饼酱怎么做的,摊主说,都是自己用黄豆酱熬制的,有些老人不能吃糖,他就不会放糖。

冯小姐感慨:“北京生活节奏这么快,一心只想赚钱和休息,谁会在意你能不能吃糖,但是菜市场的摊主会。”

物美价廉、柴米油盐,菜市场的烟火气最暖人心。越来越多与冯小姐同龄的年轻人开始像家里长辈一样,爱上菜市场。

正如汪曾祺在《食道旧寻》中写道:“去哪个地方都要去那里的菜市场转转。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然而,菜市场生态正在发生巨大变化。北京三环内的大型菜市场仅剩2个,广州每年有5家左右菜市场消失,南京有超过50%的菜市场营业额在逐年下降……作为城市公共空间的菜市场正在消失。

疫情以来,反复关停的菜市场多次被推向风口浪尖,而另一面,生鲜电商高歌猛进。今天,我们还需要菜市场吗?菜市场的消失意味着什么?一个好的城市食物供应系统应该是怎样的?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阿敏住在北京西南三环边,离菜市场步行只需要5分钟,离牛街也只有2站公交的距离。每周末她都会去菜市场买上一周的食材,为了买菜,她还特意买了一辆小推车。

阿敏每次买菜都把小推车装得满满当当(受访者供图)阿敏每次买菜都把小推车装得满满当当(受访者供图)

“土豆5块钱一大包,要两只手才能端起来,各种叶菜5块钱两三把,早市快收摊的时候去还可以买到15块钱2盆的菌菇。”阿敏对菜市场的菜价门清儿,北京的菜价甚至比老家还便宜,每次花50元就可以买到很多特别新鲜的蔬菜。

刚工作的时候,阿敏也靠外卖为生。她常常要加班到后半夜。“工作太累了,得吃点好的犒劳自己。宵夜随便点个外卖,100多块钱就出去了。”经常吃外卖,饮食不规律,还导致了过劳肥,刚工作的3年,阿敏胖了20斤,还常常低血糖。

那几年虽然收入可观,但阿敏没有储蓄观念,过得是月光族的生活。后来,她换了一份稳定但工资不高的工作,加上疫情的影响,开始消费降级,思考攒钱、节流的问题。

阿敏开始自己买菜做饭,经常逛菜市场、牛街。她算过账,每个月只用1000元出头就可以吃得很好,蔬菜、鲜肉挑新鲜的,牛奶酸奶喝冷鲜的,水果都吃应季的。和外卖相比能省下一大笔钱,生活品质却有了提升。自己做饭一年多,反而瘦了十几斤,体检时,身体各项指标都回到了正常值。

在菜市场的烟火气里,阿敏开始感受生活、融入这座城市。

阿敏是内蒙古人,老家蔬菜种类不多。在北京的菜市场,她看到了从没见过的苦菊、儿菜,第一次知道山药和土豆不是一回事儿,还能买到很多应季的食物。“春天我会买松茸,还带着泥土,特别新鲜,切薄片,放点油和一点点盐干炒,好鲜好香的。”

菜市场有各式各样的蔬菜(受访者供图)菜市场有各式各样的蔬菜(受访者供图)

菜市场还有卖早餐的脏摊儿,在碗上套个塑料袋就端了上来,馅饼是现烙的,炒饭是现炒的。“我没有想到北京还有卖这些的店。”

Ruda也是菜市场爱好者的其中一员,在旅行中,她会把当地菜市场作为重要一站。她在厦门的菜市场吃过沙茶面、在湛江的菜市场第一次吃到沙虫。她对重庆菜市场里的火锅店念念不忘,旁边摊位的鸭子刚宰杀完,处理好的鸭血、鸭肠就直接端到桌上。

厦门八市海鲜市场水产丰富(受访者供图)厦门八市海鲜市场水产丰富(受访者供图)

Ruda在乌鲁木齐工作,她经常去菜市场里一家干果店买枣,一来二去,她和店主熟了起来。乌鲁木齐寄快递贵,但用商家邮只要五六块钱,店主索性让Ruda在自己这里寄快递、退换货。

不少像阿敏、冯小姐、Ruda这样的年轻人开始跟家里长辈一样,爱上菜市场。在豆瓣,“菜市场爱好者”小组聚集了14万名“人间烟火客”,吸引他们的不只是价格低廉、新鲜的蔬菜,还有烟火气与人情味。

菜市场消失,小商业式微

尽管如此,菜市场正在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

中山大学旅游学院特聘副研究员钟淑如从2014年起研究菜市场。她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无论是出差还是旅游,每到一个城市,她都会逛逛当地的菜市场。为了研究,她还深入海南17个县市的菜市场,甚至在一家卖马鲛鱼的铺子当起了帮工。

钟淑如在海南菜市场卖鱼、卖菜、卖猪肉(受访者供图)钟淑如在海南菜市场卖鱼、卖菜、卖猪肉(受访者供图)

钟淑如介绍,1985年,统购统销的农产品流通体系取消,国家开展“菜篮子工程”,现在能看到的许多菜市场基本建于这一时期。不同城市对于菜市场也有不同规划,像北京这样的超大型城市,用地非常紧张,新建菜市场很少,基本都是存量,甚至一些经营不善的菜市场会被自然淘汰。

北京交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教授盛强从2005年开始追踪北京菜市场的变迁。据他统计,从2005年到2009年,北京三环路内5个摊位及以上规模的菜市场有43个消失,其中3个被成功升级为超市,23个因城市开发被拆除,其余转为其他城市功能。

与此同时,大中型菜市场数量锐减,且在向城郊转移。根据盛强的统计,2019年,北京三环内包括菜市场、生鲜和水果超市、零散型摊点等各类生鲜零售渠道的总数为671个,但大于300个摊位的菜市场仅剩2个,100~300个摊位的菜市场有13个,而小于2个摊位的零散型摊点多达225个。

盛强指出,城市更新是这一现象出现的重要原因。随着农贸市场的“脏乱差”问题成为城市化进程顽疾,2004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鼓励有条件的地方将城市农贸市场改建成超市,支持农业龙头企业到城市开办农产品超市”。

“农改超”改善了生鲜食品销售的卫生、服务水平,但一些菜市场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步淡出历史舞台。

大中型菜市场消失,菜市场在走向小型化、碎片化,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没有名字的“小门脸儿”。“好像一棵大树,树的主干被砍掉了,周边冒出一些小树丫。”钟淑如说。

在北京一些胡同里,钟淑如遇到很多不足10个摊位的小店,有的甚至连鱼摊都没有,选择很有限,也没有了菜市场聚集人气的社交功能。

北京胡同里的“小门脸儿”(受访者供图)北京胡同里的“小门脸儿”(受访者供图)

除了北京,菜市场的消失在各地都有发生。根据广州市肉菜市场协会2020年公布的数据,广州共有菜市场620余家,每年会有5家左右的菜市场消失;南京菜市场协会数据显示,南京全市有360家菜市场,超过50%的菜市场营业额在逐年下降。

“菜市场连接的是非正式经济,它非常灵活,也造就了商品无可比拟的多样性,它可以不刻意追求商品的标准化。”钟淑如认为,菜市场连接的不仅是居民群体,还有周边的商业系统,比如小吃店、小卖部等等,菜市场的消失,也意味着这种小商业的式微。

生鲜电商冲垮菜市场?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反复关停的菜市场多次被推向风口浪尖。

孙檬管自己叫“极度狂热的早市爱好者”。她离菜市场步行不到5分钟,只要不出差,她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去菜市场溜达一圈。

疫情发生以来,孙檬发现家附近的菜市场总是间歇性关门,渐渐地,一些熟悉的摊主不见了。“有一家卖馒头的,特别好吃,因为疫情老关门,他家的生意也不好,摊位费涨价,就搬走了,我也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

据盛强观察,疫情发生以来,小型生鲜店、非正式的摊点更多了,一辆停靠在马路边的厢式货车就能成为一个摊点。

故事的另一面,是生鲜电商高歌猛进。

钟淑如认为,在所有食品零售渠道里,菜市场对疫情的风险抵抗能力比较差,风险大、人员密集、经营分散,往往会成为防疫的重灾区,而承担保供任务的大企业都自有物流渠道,可以统一调配。“在疫情发生时,菜市场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有弹性的、能在保供中发挥作用的方式。”

根据欧睿咨询的数据,从2009年到2020年,在各个生鲜销售渠道中,传统菜市场的占比从75.3%下降到64.9%,但仍然是最大的生鲜零售渠道,而电商占比从0.3%猛增到6.9%,商超的表现中规中矩,占比从24.2%增长到27.9%。

钟淑如和盛强都不认为生鲜电商、超市与菜市场三者是竞争关系。

根据盛强的观察,从地理分布的角度来看,在1公里的距离内,也就是常说的15分钟生活圈里,超市与菜市场的数量是同步增减的,换言之,超市与菜市场更像是互补、共生的关系。

生鲜电商的兴起则方便了一些本来不怎么买菜的年轻人,但对菜市场而言,中老年人仍然是最大客群。钟淑如从南京菜市场协会得知,如今菜市场80%的顾客是中老年群体。

钟淑如分析,经历砸钱、抢占市场的野蛮生长阶段,生鲜电商的盈利难题浮出水面。随着商品品类越来越多,各个环节的成本随之上升。“做二道贩子其实是很难的。”

盛强认为,生鲜电商对商品会先进行一轮筛选,把相似质量的东西放在一起,这个工作实际上是把农产品转化成工业产品,是一个标准化的过程。“但追求新鲜、量大、商品品质的消费者还是会依赖菜市场的。”

冯小姐觉得,生鲜电商送来的菜被层层包裹,她爱不起来。她更喜欢菜市场的理由有很多:买多少可以自己拿,吃不了的葱不必一次性买一大捆,但网上不行;水果可以自己挑顺眼的,比如爱吃软桃就捡软的拿,但网上给你发啥就得吃啥;菜市场还能砍个价、抹个零。“在我看来,蔬菜就是沾着泥土、带着茎叶、不那么规整的放在那里,这才是它本身的样子。”

“消费者是聪明的,他们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做不同的选择。”钟淑如总结,社区菜店比菜市场更加灵活、便利,网络渠道与菜市场服务的是不同的消费群体,超市与菜市场侧重不同的品类,它们互相牵制,又互相补充。

年轻人还需要菜市场吗?

钟淑如与许多学者交流过这个问题,一种观点认为,菜市场没有必要吸引年轻人,反正有一天年轻人都会变老,一旦他们老了、有钱有闲了,自然会回归菜市场。

但钟淑如觉得这样太被动。“逛菜市场是调动你所有感官的一个体验,这种热闹的氛围把你的全身包裹起来,这是其他渠道暂时没法替代的。”

打造“网红”创意街区,是菜市场吸引年轻人的手段之一。

本就因聚集异国食材而小有名气的北京三源里菜市场,近年来多次因艺术家、企业活动变身“网红”,引来不少年轻人光顾。

去年9月,奢侈品牌Prada与上海乌中市集跨界合作举办快闪活动,菜市场摇身一变成为时尚秀场。

“我觉得也是个好的趋势,有这么几个比较出名的菜市场,让年轻人逛逛,感受一下菜市场的魅力,我觉得挺好的。”钟淑如认为,这些菜市场的成功改造就说明,菜市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适应城市生活的,也可以吸引新的年轻人的关注。

换言之,网红菜市场更像是城市文化生活的一张名片,而菜市场的生命力永远在于物美价廉与人间烟火气。

如何让菜市场这块民生拼图,以更加便利的形式契合年轻人的需求,“重新社区化”或许是答案之一。

“‘重新社区化’,就是重新链接居民基本生活所需的各种设施。”钟淑如举例,始于1958年的科巷菜市场是南京市“老字号”品牌,在2021年完成改造后重新营业,成为集美食零售、文化休闲、果蔬生鲜、社区服务功能于一体的多功能复合型社区商业空间。

升级后的科巷新市集一层为新商业街区,引入连锁餐饮品牌,方便周边上班族用餐,还丰富了咖啡店、花店等多元商业渠道。二层则保留传统菜市场,兼有配钥匙、修鞋、洗衣等便民服务。

升级后的南京科巷新市集(图源:秦淮发布)升级后的南京科巷新市集(图源:秦淮发布)

作为城市公共空间,新型菜市场在向综合商业体转变,不仅保留传统菜市场,也吸引了年轻客群,延长消费者在菜市场里的停留时间。

盛强认为,一个好的城市食物供应系统应该提供多样化的选择,既要有分散化的菜店、“打补丁”的菜车,也要有提供一站式服务的大中型菜市场。

盛强认为,未来的规划和设计需要更加精细,有更多的技术含量,比如正面清单、负面清单。“哪些街道的品质和形态是应该控制的,哪些又应该给予自由生长的空间,而不是跟风、一刀切。”

(应受访者要求,阿敏、Ruda、孙檬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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