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来源|Tech星球来源：Tech星球（微信ID：tech618）
文|王慧莹、陈桐、乔雪
8月17日，知名投资机构DCM董事经理魏萌的家人发布讣告，确认了其离世的消息，悲痛与震惊的情绪在创投圈弥散开来，并引发公众对“心灵控制”类培训课程的热议与质疑。
事件源于8月14日，年仅32岁的女投资人魏萌参加里程LEGACY飞跃力工作坊的课程时，在上课期间的课室中意外晕倒，经抢救无效不幸离世。新浪财经报道称，其是在四人互相质疑环节中情绪崩溃。
一些创投圈人士分享了自己参加这一课程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并称上完课之后，被要求推荐新学员“发展下线”，类似传销。
“愿以后没有迷茫，没有利用人性弱点而杀人的利器”，视魏萌为职场导师的某投资人，在纪念文字中如此写道。当下，很多心灵培训极易走向诱导情绪操控学员情感，从而吸纳更多学员付费的模式。因此，也有不少人呼吁，认识并认清“教练技术”（通俗称呼灵修培训或心灵控制）类课程的危害性。
15日，北京诚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里程LEGACY）通过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则女学员抢救的消息，后于17日发布了讣告。截至发稿前，LEGACY并未对“女投资人离世”事件做最新的表态或回应。
意外事件发生后，Tech星球拨打LEGACY旗下的飞跃力、自觉力、里程、多元等工作坊的负责人电话，发现几乎全部变成空号或者忙线，无法联系到。
17日，Tech星球联系到了“里程LEGACY”公司深圳地区的客户经理，当提出想要报名参加课程的意愿时，对方匆忙挂断。与此同时，里程LEGACY北京地区的联系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不止里程LEGACY，更多类似的心灵培训课程已经开始在香港、深圳、北京等一二线城市中蔓延，学费最低上万，有学员最高投入几十万元，一场“致幻术”的掘金商机在上演。
心灵类课程培训的“致幻术”
从“探索”到“蜕变”，到“里程”，再到“智泉”，这是课程进阶的过程，也是学员挑战自身极限、内心煎熬升级的过程，曾于2019年在深圳参加LEGACY课程的郭声告诉Tech星球。如今，根据官网最新显示，课程包括：自觉力-飞跃力-里程-智泉。
LEGACY网站上关于其课程的介绍郭声告诉Tech星球，在里程LEGACY的第一节课中，每个学员都会听到“拯救沙滩海星”的故事。培训讲师告诉学员们，他们是被其他“海星”救起来的幸运海星，有着拯救其他在沙滩上濒临死亡的海星的责任。很多人听了这番话后，便会发自内心地拯救新的“海星”。“在我看来，这就是传统意义上的老带新，发展下线，也是他们神奇的地方。”
不过，和传销组织不同的是，LEGACY的海星推荐海星，全程没有任何提成费用，是单纯的“为爱发电”。“发展3个海星是课程任务之一”，也是从这一点上，无法完全将LEGACY和传销组织联系在一起。
郭声参加深圳的LEGACY工作坊时，到第二阶段飞跃力（蜕变）的时候退出了。“我刚参与的前2个小时非常抵触，我在分析讲师每一句话背后的套路，以及他们的商业模式，我感觉他们在骗我钱”。
学员参加LEGACY课程签署的协议书及课程安排，受访者供图事实上，从第二阶段飞跃力（蜕变）开始，课程被安排得非常密集。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甚至到凌晨，连续四五天，导致学员十分疲惫。要知道，这些学员都是来自各所在领域公司的中高管甚至是创始人，参加飞跃力的课程则需要完全封闭、脱产训练。“这个强度很强，我是请假来的，领导听说是这个课，很快就给我准假了”，郭声告诉Tech星球。
不仅是心理上的疲惫和空虚，生理上一天只吃一顿午饭，持续四五天，也是让正常人扛不住的。这也意味着，从飞跃力课程开始，里程LEGACY似乎在利用这一弱点，将心灵控制术发挥到极致。
曾参此类课程的BAT公司的一位员工告诉Tech星球，这类课程不外乎三板斧：第一阶段是情感管理、第二阶段行为管理、第三阶段是心智管理。
其中，第二阶段就是彻底打破自身的很多限制，羞辱就是其中一项。通过学员彻底放空情绪，放下戒备，这个阶段很多学员承受不住离去，但是这个环节也是心灵控制成功与否的关键环节。
新浪财经提及在此环节中，“魏萌晕倒的原因，是当时有三个人不断质疑她为什么不照顾好孩子，为什么工作这么忙，导致魏萌情绪崩溃。”
在城市生活中，确实有很多人工作忙，生活中迷茫与自责的情绪在挤压，通过心灵培训课程更容易释放出来。一位了解教练技术的行业人士在交流这一话题时强调：“这个课程要注意区分公共还是私密场合，以及引导师的语调节奏，还有个人学员的心智。”
但在商业培训中，可能引导师会更加鼓励学员彻底释放，从而达到相信机构的目的。而在第三阶段，会有“产生人与宇宙的连接，吸收日月精华重塑自我”等内容的心灵升华。从被自我情绪打败到重塑自我，很多人便对课程的价值深信不疑。
据流出的招生截图显示，2019年探索工作坊的费用达到了9800元，而根据Tech星球了解到的费用看，这基本是最低费用，甚至有学员花费了几十万。
培训亲历：学员情绪失控，课程中砸桌子而去
今年6月参加过Legacy课程的一位学员向Tech星球讲述道：“不准迟到，必须上交手机，不得对外透露课程细节，不能质疑课程安排，服从课程内动作要求”，课程开始前，一套口头保密协定就给课程蒙上了神秘色彩。
课程开始后，讲师会用所谓心理学的技巧，循序渐进地引导学员思考，进而让学员停止自我思考。在飞跃力的最初环节，彼此陌生的学员会围坐成一个圈，互相对视，来增进熟悉感。慢慢地，“海星”们会认为彼此是最志同道合的人，并被迫无条件接受来自对方的辱骂和反驳。
比如，揪住一个人的弱点来评论。“小组长会带头完成任务，那时候觉得活了几十年，也没被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在与郭声同期的30名学员中，有两名同学因情绪失控，在上课过程中，砸桌子而去。
郭声向Tech星球介绍说，每堂课配有1名讲师和1名助教，以及由老学员担任的组长。而面对这种失控的场面，LEGACY早就习以为常，会轻声安抚，但不会有过多的在意。
把一个正常人的隐私、尊严、弱点放大之后，去粉碎，再去重建，这种看似是成功学的经验，但实际上是无法被人从心理上认同的。
有的学员在课程中想到自己的父母、自己老公对自己的态度，痛哭流涕，失声尖叫。“情绪波动是很大的，也会经常怀疑自己”，郭声向Tech星球表示。
更重要的是，LEGACY的讲师究竟有没有心理从业资格证书，是否具备心理咨询的资质，都是学员们无法考证的。在报名之前，学员们根本不知道课程是什么，LEGACY一直强调的是课程需要保密，学员们要做承诺，避免影响“海星”的课程体验。
谈到真正想要从LEGACY课程走出来的原因时，郭声表示是他的女朋友极力劝阻。“我们因为这个事情吵过很多次架，上这个课后，她觉得我变得不正常了”。所谓拯救一个又一个的“海星”，在外界看来是极其荒唐的事，就是大型的PUA和传销活动，但那时的郭声却乐在其中。
在整个课程中，最令郭声记忆犹新的，还是他的“介绍人”，公司CEO作为惊喜嘉宾，来参加他蜕变课程的毕业典礼的情景。教室里放着音乐，郭声闭着眼睛，此时，很多人会悄悄进来，捧着鲜花，站在“海星”的对面，这些是包括郭声在内的“海星”毫不知情的。
“当我看到我的CEO西装革履地站在我面前，有种父母接孩子放学回家的感觉”，郭声向Tech星球回忆道。
从参加LEGACY之后，到想要摆脱LEGACY的影响，再到彻底走出LEGACY的阴影，郭声用了一年的时间。这期间，“我逼着自己看了很多关于心理学的书，重建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
吸纳学员数万人，课程学费不菲
据长期追踪“精神控制”课题的知乎作者易铁介绍，NLP教练技术在最高峰时期全国有两三千家，在2018年监管部门发文全面排查精神传销相关文件，该行业龙头企业深圳众鼎以强迫交易罪被法办，随后几乎所有的教练技术机构好像在一夜间消失了。
但很多机构通过更名，宣传没有感召环节内容以及设置贴近行业课程等形式，在很多领域依然存活。
此次陷入“女投资人离世”事件的诚泉文化（里程LEGACY）就是其中之一。根据天眼查信息，LEGACY最后注册的公司主体北京诚泉文化成立于2010年11月18日，注册资本为10万元。
官网资料显示，该公司是一家致力于提升个人成长及企业永续的咨询顾问公司，主要服务华人社群，在香港、北京和深圳设有办公室，“协助过数万名参与者有效提升他们的生活和专业领域”。
LEGACY工作坊课程包括自觉力、大师、飞跃力、智泉、里程、武士游戏、觉醒战士、少年才俊。其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的内容，大多也是与“灵魂检讨”之类的话题相关，譬如，《你有衡量过给予他人的“爱”吗？》、《为什么会有中年危机？我们又应该如何面对衰老？》。
8月17日，Tech星球实地探访了位于北京光华路的LEGACY北京区的办公地，在其所在大楼的一层楼层导引牌中显示，该楼层只有LEGACY一家公司，名为北京诚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而实际上，目前该楼层只有一间房间亮灯，看上去是在正常工作，并未受到上述事件的影响。现场有人按门铃试图联系时，并未得到公司内部人员开门回应。
北京诚泉文化办公地，Tech星球摄据公司网站介绍，目前这家公司的行政总裁是刘杞民，在1995年加入大型国际培训工作坊公司ARC International Lta，开始学习专业培训。后成为里程LEGACY公司"飞跃力"和“里程”的资深主讲人，最后升任公司直接负责人。
LEGACY网站上关于“专业团队”的介绍Tech星球根据公开信息梳理统计，LEGACY诚泉文化下属的项目中参与最多的是名为“里程”的课程，每一期的工坊都是用次数来简称的，截止目前，最新一期为126期，每一期大概100-150人左右，而根据其官方介绍，2007年，LEGACY成立北京中心，每年有超过1000位参与者，两组数据粗略相加，可以推断出，大概有超过20000人参加过该公司类似的课程项目。
瞄准中年高知群体的敛财术？
此次意外事件中离世的投资人魏萌，2014年7月加入DCM，担任董事总经理，关注领域覆盖社区社交、线上产品、消费互联网以及企业服务SaaS赛道的早中期投资，曾投资过脉脉、58同城等项目。以30出头的年纪做到这一成绩，可以说是十分出色。
很多人会困惑，成功的投资人魏萌为何会参加这个培训？据观察，参加这类培训的人士大致有三类：一种是带有社交需求的投资人，一种是带有团建和领导力提升目的企业高管，还有一种是心力不足的创业者。
“这个课在互联网高管圈和投资人圈挺火的，都在互相介绍去，说蛮有用的，有点MBA的味道，而且还可通过圈层影响力辐射更多新学员加入”，一位差点被拉新参加课程的互联网圈人士告诉Tech星球，“我只是在人际交往和情绪调控上遇到一些问题，结果有一个TMD公司的高管朋友向我推荐了Legacy。他们公司已组织团队老板一起去，同期还有一些创始人和投资人。据说是能帮助你进行自我发现、找到激情。”
“这和公司的管理层拉练团建没啥区别，只是尺度上有不同。”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三甲医院：“找正常的心理咨询，一次不过500-2000元。”
另一位互联网猎头的经历是：“一位BAT公司的高管引荐我上过另一个类似的课程，其中一个阶段就是‘鬼哭狼嚎’。而我可能是全场位数不多没感觉的，上完课也实在是不知道对自己有啥帮助。”
其实，好多都是小企业家去那边沟通商业资源去的，洗手间里抽烟的时候都在互相加微信。
“众鼎公司的课当年在猎头圈风靡过一阵子，起因是听说有猎头公司集体上课后业绩翻倍。加上第三期中有个拉客任务，身边好几个猎头老板拉我去。”
一些创业公司的老板，创业前没有管理过人，或者主要精力放在业务上，当员工规模量变达到一定规模，管理的难度系数飙高，这个时候就需要向外求助。
加上这类课程的卖点，会突出学员同学背景优秀，“参与者来自香港、北京、深圳及中国各地最有成就的卓越人士”。同时，也会突出“个人成长”方面的提升，帮助学员在“事业、家庭、健康、财务、人际关系、人生目标”等领域，获得“更高效能的发展”。
最早出现这些灵修类的培训课程，是在1999年。香港人黄荣华当时在深圳注册成立汇才人力技术（深圳）有限公司，将其正式引入内地并在深圳得到推广。这也不难解释，为何深圳有不少企业员工在公司培训里，都体验过带有PUA性质的课。“当年深圳有不少上市公司老板，要求中高管都要去参加这样的课。”
回顾2018年，深圳公安机关就曾发现众鼎公司以“教练技术”为幌子，对学员通过“唤醒——蜕变——感召”进行“三阶段改造”，形成以感召“海星”（新学员）精神控制为目的的非法培训机制，并引诱、逼迫参与者采取暴力和“软暴力”等手段，不断发展“下线”人员参与，骗取钱财。
一位正在获取PCC证书的企业教练告诉Tech星球，“三阶段”理论实际上在教练界饱受争议，“就是把人的自尊全面打碎，美名其曰重塑新生。可以让人的心智、潜能，得到全方位提升。”
“企业教练技术导师、NLP及格执行师、NLP演讲培训师、时间线治疗师、系统排列导师”，在百度百科中能查到的一位知名“教练”，资质信息里罗列了以上各种title，“但没有一项是需要经过权威机构考核认证的。”
对于真正需要职业咨询和心理咨询的人士，上述企业教练给出如下建议：报课之前一定要认清资质。“从资质来看，ICF国际教练联合会是目前的行业权威，真正的教练技术并没有如此妖魔化，在美国还是一个很好的职业。”
从感受来看，正规的教练是让学员循序渐进改善自己和他人，太打鸡血的要谨慎。尤其其中让人“自我批判”的那些问题，那很可能是在PUA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