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会计江湖｜公司要多少钱？从王熙凤的计算到福特汽车的筹划 来源：澎湃新闻
今天说说
现金
。
打开一家公司的报表，资产负债表上第一个科目就是货币资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现金”，或者“钱”。
为了让报表阅读者更好地了解现金及其变动情况，甚至还有一张专门的报表——现金流量表来说明资金的来源、用途及增减情况。
专业人士通常把“现金”比喻成人体的“血液”，体检的时候通常会验血，看一家公司的健康状况，通常也是看现金流动是否健康，钱用到哪里去了，能不能收回来，正常的经营活动能不能产生足够的正现金流入，来满足公司扩张或投资的需求？缺钱的话，能不能通过低成本的融资渠道迅速地筹集到需要的现金？这些信息，都可以通过现金流量表来展现出来。
一家公司一旦经营出现困境，短期内又无法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就可能出现现金枯竭的场景，这时候公司离关门也就不远了。一个成人体内的血液数量往往有一个标准，但一家公司现金的数量却很难量化。
不同行业、不同公司、一家公司的不同时点，账面上的现金数字通常是不一样的，那么会自然引发一个问题，公司需要多少货币资金？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应该“算一算”。
先看看《红楼梦》里的故事。
在冷子兴这个“外人”看来，贾府是“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结果就是“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在贾府的内部来说，王熙凤也好，林之孝也罢，也都知道贾府“入不敷出”，但要找出一些俭省的法子，却有着重重顾虑和障碍。比如王熙凤病了，王夫人委托李纨、探春、宝钗三人暂时代为管理一下。借此机遇，探春开始了一系列的变革，凤姐获悉之后连声称好，因为如果由凤姐来想着节省开支的话，外人会笑话，贾母和王夫人等也受委屈，下人们还会抱怨刻薄，现在由探春来进行变革，那是再好没有的事情了。
借此机会，凤姐算了一笔账，因为将来有三四位姑娘、两三个小爷、一个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是需要花钱的。宝玉和林妹妹一娶一嫁，可以不用公费开支；贾母有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基本上也不用大开支，最多有一些零星杂项费用，满打满算三五千两就够了；二姑娘迎春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下的三四个，满打满算每个人花一万两银子；贾环娶亲有限，三千两就够了。这样算下来，大概有个五万两银子基本上就够了。
你看，王熙凤算的是大账，将来的婚丧嫁娶是大笔开支，基本上一列举，所需费用就很清楚了。但她还有一个担心，就是如果再多出来一两件事就麻烦了。
显然，如果把贾府看作是一家公司，需要多少钱？大数上五万两银子就够了。
贾府的账相对好算，因为收入、支出相对简单，事情也没有那么复杂；怕的是出现意外，比如被抄家，那就麻烦了。
再看看一家公司的故事。
福特汽车，美国三大汽车厂商之一，始建于1903年。1908年，创始人亨利·福特推出了T型车，售价高达850美元。但在公司的流水线生产、削减成本和提升效率等一系列努力下，到了1925年，售价就降到了260美元。其中，1921年公司的市场份额达到巅峰，占比高达61.5%。
时至今日，福特汽车已经走过了百年历程，也经历了多次亏损。其中，最典型的就是2008年金融海啸，当时美国另外两大汽车生产厂商通用和克莱斯勒先后申请破产保护，并接受了美国政府的救助，只有福特公司独善其身，通过壮士断臂般的资产甩卖、资产重组、成本削减等一系列手段，成功在2009年实现盈利，并把福特汽车时任CEO穆拉利送上了神坛。
公司扭亏为盈的故事非常惊心动魄，但解码的一个要点与“现金”密不可分。事实上，穆拉利在2006年答应加盟福特汽车的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公司要有足够的资金来支撑即将到来的重大重组。
你看，金融危机爆发在2008年，但像福特这样的公司，早在2006年就开始未雨绸缪了。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绕个大圈子，在前面等着你”，也就是“预测”在发挥作用。
穆拉利只是提出要求，要有足够的钱来支撑未来的改革。多少钱算“足够”？是不是等到穆拉利要钱的时候再去准备？这显然又是另外一个决策的问题。
对公司而言，第一个问题就是要认识到现金的重要性。
这里不得不提两个人。
第一个人，是公司的董事卡尔·理查特（Carl Reichardt）。他一直强烈建议公司要筹集足够多的钱。理查特是富国银行（Wells Fargo）的前总裁，被视为美国最睿智的金融智囊，甚至被巴菲特称为商界最优秀的经理人，也是在2001年福特家族的第四代“比尔·福特”走上CEO宝座后，董事会安排给比尔·福特的金融导师。
理查特的口头禅是“现金为王”，而且通过日常的交流，向比尔本人、财务团队以及董事们反复强调现金的重要性，并经常督促比尔要关注现金，一般人可能把眼光放在营业收入、利润上，理查特却认为盈利固然重要，但真正应该引起重视的是现金——“现金、现金、现金，我们应该关注资金的流动性”。2006年4月，理查特退休，仍然不忘提醒比尔，要尽可能多地拿到贷款。
第二个人，是公司CFO多内特·勒克莱尔（Donat Leclair）。他和理查特一样，担心信贷市场的形势会向不利方向发展，更担心公司的借款能力。2006年4月的时候，美国的汽油价格达到0.8美元/升，福特汽车美国公司重要的盈利来源是皮卡和SUV，随着油价的上升，消费者对皮卡和SUV这样的“油老虎”需求在快速下降，这也会导致公司的主要营收来源在日益减少，进而会影响到公司的信用评级。作为谨慎的CFO，他对公司的未来前景表示悲观，并且坚持认为公司应该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贷款。
认识到现金的重要性还不够，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问题是需要多少钱。
按照披露的公开信息，在2006年11月27日，公司宣布寻求180亿美元的融资；到12月6日，这个数字提升到了230亿美元；而截至12月31日，公司一共筹集了236亿美元。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按CFO勒克莱尔的说法，这是为了解决“近期和中期负营运相关的现金流，为重组提供资金，并提供额外的资金流以防止经济衰退或其他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
显然，财务部门是进行了测算之后才得出需要多少钱的。这些钱，是为了满足三个方面的需求。
首先，是维系日常经营所需的现金。尤其是公司陷入亏损境地的话，不可避免地“失血”，即现金净流出，也就是所谓的“负营运相关的现金流”。事实上，福特公司2006年亏损了126亿美元、2007年亏损了27亿美元、2008年亏损了147亿美元，如果这些亏损全部是正常经营活动导致的话，那么仅仅维系公司存活下去就需要将近300亿美元。
其次，是为重组提供资金。因为公司已经预计到了2006年的经营情况不佳，2007年也不会好转，才期望引入职业经理人穆拉利以挽救公司。穆拉利的计划，包括关闭工厂以匹配产能进而提升盈利能力，要通过裁员、与工会谈判等提高成本竞争力，要开发新产品以满足客户需求等等，所有这些都可能需要大量资金作为后盾。
再次，是为“防止经济衰退或其他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提供额外的资金，也就是立足长远，考虑出现极端情形发生时公司仍然在资金上游刃有余。事实上，公司当时并没有预测到2008年的金融海啸，但在测算资金需求时考虑到了可能的经济衰退，因此即使在雷曼破产、信贷市场冻结的情况下，福特依靠这些预先准备的“粮食”顺利度过了冬天。
第三个问题，是怎么来筹集这些钱。
这通常跟公司的实力、市场声誉与银行或投资者的信任关系等紧密相关。
后来的事实显示，福特汽车至少从四个来源来筹集所需的资金。
一是申请了总额110亿美元的短期循环贷款；
二是获得了70亿美元的优先担保定期贷款；
三是发行了50亿美元的可转换债券；
此外公司还主动与华尔街的主要投资银行沟通，争取到了110亿美元的信用额度，以备不时之需。在此过程中，除了CFO的极力推动之外，CEO穆拉利也亲自出面，与华尔街的银行家们面对面交流以建立信任。
按照当时的计划，福特汽车希望在2006年年底的时候手握380美元的流动资金。当年的年报信息显示，公司年末实际持有的现金及现金等价物为288.94亿美元，可以随时出售以换取现金的短期证券150.6亿美元，仅此两项就已经超过了期望持有的流动资金额。
值得说明的是，为了尽可能筹集到尽量多的资金，董事长比尔·福特甚至把象征自己家族荣誉的福特商标也抵押出去了。如果福特汽车未能按期足额偿付银行贷款，可能整个家族的遗产也付诸东流。披露的贷款合同显示，只有福特还清了循环贷款，加上三家主要的评级机构穆迪、标准普尔、惠誉中两家给出的信用评级为投资级之后，福特汽车才能够拿回蓝色椭圆标志和其他抵押资产。由此可见，福特汽车在2006年就已经背水一战了。
有人质疑这种做法，比如当时通用汽车的CEO瓦格纳就问比尔：“你疯了吗？”“你会后悔的！”因为如此规模的贷款，仅仅是利息支出可能就会拖垮福特汽车，让公司的报表惨不忍睹，甚至会将投资者置于风险之中。然而，比尔是坚定的，更是专业的。按照他的话来说，所筹集的资金是用来进行资产重组的，借来的钱会得到合理利用。换句话说，钱用得好，就能够达到既定的战略和经营目标，还本付息不成问题。
还有人将福特汽车成功融资的事情，看作是源于运气，因为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后来发生的经济危机，尤其是2008年金融海啸后国际信贷市场都会像发动机一样抛锚。但这种说法显然忽略了理查特、勒克莱尔对现金重要性的关注，也忽略了穆拉利亲自前往纽约去游说华尔街银行家的事实，更忽略了比尔·福特说服家族抵押蓝色椭圆标志的努力，而所有这些努力的意义是，他们已经为可能的经济衰退做好了资金上的准备。
王熙凤是个悲剧人物，“凡鸟偏从末世来”，纵有一身的本领，也意识到了家族的铺张浪费、内囊尽出的窘境，但因为没有足够的参政议政和决策权力，更无法得到决策者的坚定支持，最终只能“哭向金陵”。穆拉利则是个英雄人物，虽然是在福特汽车处于风雨飘摇之际选择加盟，但因为通过“一个福特”战略的成功实施，而挽大厦于将倾。
我们能看到的是结果，更应该关注的是过程。王熙凤的家很难当，能够动用的资金仅仅是发放贾府“二门”内的月钱，在“入不敷出”的经济环境中，还要顾及贾母、王夫人等人的面子，在各方人等“打秋千”的情况下，甚至要抵押自己的金银首饰来应付；穆拉利的家则相对好当，只要说我要进行资产重组，你们要准备足够的资金，就有董事长比尔·福特和CFO勒格莱尔的鼎力支持，甚至让福特家族把自己的蓝色椭圆标志拿来抵押融资。这充分印证了“一个好汉三个帮”“有钱好办事”的正确性。
王熙凤算的是贾府的账，需要五万两银子来应对将来的婚丧嫁娶大事；穆拉利算的是福特汽车的账，需要数百亿美元来应对经营亏损、资产重组和潜在经济衰退的不利影响。五万两银子也好，380亿美元也罢，仅仅是个数字而已，是对将来“计划”做得事的一个量化结果，更重要的是把这些钱用好。
贾府的兴衰、福特的重生，影响因素错综复杂，但“钱”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环。现金为王，至少对需要多少钱做到心中有数，就可以在面对困境时不慌不忙；提前准备好足够的现金，在“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前提下，就能够在危机中仍能从容应对，有将事情坚定地做下去、做得漂亮的底气和信心。
（本文为澎湃商学院独家专栏“会计江湖”系列之十二，作者袁敏为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教授，会计学博士，研究方向：内部控制、资信评级等，出版有《资信评级的功能检验与质量控制研究》、《企业内部控制规范与案例》等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