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安顺
宋神宗熙宁六年,苏轼在立秋日,与钱塘县令周邠,仁和县令徐畴一起,祷雨于上天竺寺,夜宿灵隐寺。上天竺寺,在灵隐寺南,群山环抱之中,有下天竺、中天竺、上天竺三座古寺,均供奉观音大士。那一夜,苏轼彻夜不眠,文思愁绪,诗情如泉水涌动。于是,他提笔写下了一首立秋诗,名叫《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
苏轼写的是首七律诗,首联为“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那诗里的百重堆案,是说公务文书之多,公事繁杂劳心,让苏轼很无奈。诗里的掣身闲,是苏轼说自己,撇下公事,去山寺祷雨,以求得一时空闲。我想那祷雨,在当时也是为了百姓,并不是完全的旅游休闲,也可以理解为执行公务。也就是说,是为官的苏轼,另一种为民勤政之举,有点公私兼顾,快乐工作的意味。那天,苏轼在灵隐寺夜宿时,他说他仿佛听到了一叶秋声,伴他对榻而眠,让他的内心,忧思感慨,难以平静。
苏轼此诗的首联,是写意交待,诗情不足。可是,接下来的颔联,就截然不同,那诗情如水波荡漾,诗意如影随形,行云流水,让人如沐其间,心神安详,思绪绵密无涯。我读此颔句,感觉在子夜天宇,有银针飒飒落地,看到了天籁的影子,听到了诗心沉吟的神韵。那颔联,就是写作妙呀,“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那诗里的雪霜,喻指月光,侵入户内,藏在床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是诗心的灵动,情趣盎然。诗里的琴筑一字,喻意泉声,那筑字,本为乐器名,在此诗句里出现,锦上添花,让夜不能寐的苏轼,睡在枕上,却听到了泉声如琴,琴声似泉。
此诗颈联:“崎岖世味尝应遍,寂寞山栖老渐便”。那诗意和诗情,转到感叹身世,交待命运,表达心绪,陈述处世立命的生存哲学。世事坎坷,五味杂陈,尝尽了之后,也就不足为怪了。正如一个老人,寂寞地栖息山寺,回望一生,是是非非,沧海桑田,都成过往云烟,只能释然从之。那诗里的一个便字,就是适应之意。那便字,不可小觑,它是苏轼人生的大境界,是洗尽铅华,尘埃落定,也是诗人返璞归真,必然要接受的生命归宿。那便字,又让我想到了随便之意,那诗人苏轼,也许正有此意,人要活得云淡风轻,就得学会随遇而安,接受现实。
我敬仰苏轼,尤其崇拜他的诗里,有活着的血液和灵动,他不只一味地个性抒怀,总在诗里,表达出人性共通的理想,生命体恤的风光,人生洞悉的光亮。正如这首诗的尾联写道:“惟有悯农心尚在,起瞻云汉更茫然。”此句,让诗人在个性的世界里,释放出来,诗情沉重而昂扬,那起瞻云汉的忧国忧民之心,跃然文字之间,成为悯农的感叹,一息尚存。在此句里,出现茫然二字,我以为那不是绝望的茫然,那是云汉逍遥,银河灿烂,是苏轼内心最隐秘,也是最深沉的眺望与渴望。
有人告诉我,苏轼为尘事焦虑,睡不着,那不是庸俗的烦恼,而是身心的沉迷与关爱。他借助写立秋诗,释放情怀,表达心智,是常人看不到的平凡快乐,也是关注尘世烟火味的快乐,是修为的凡俗之乐,吸取的力量,是精神的,也是人文的。记得宋玉有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从此悲愁,成了中国千古诗人,写秋的宿命情怀。也有诗人,是喜秋的,比如刘禹锡的“我言秋日胜春朝”,毛泽东的“一年一度秋风劲”,那秋的悲情,不复存在。还有诗人,写秋时,亦悲亦喜,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有“八月秋高风怒号”的悲怆,也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歌唱。而苏轼的这首立秋诗,与诗圣杜甫一脉相承,有悲有喜,表达出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怀,成为千秋传颂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