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食谭记 ·王寒
青莲子要拣嫩的吃,青皮裹着白子,轻咬,一股清气破空而来,清口的浆汁,如同秋天早晨深山弥漫着的雾气,总归一个“清”字。
有时,我跑去乡下的荷塘,找农民直接买新鲜的莲花、莲蓬。莲花当夏日清供。青莲蓬,农民在荷田现割,买一二十枝回家。先折下几个青莲蓬,当零食,拣出里面的莲子,莲芯不除,一嘴的鲜嫩清甜,《金瓶梅》中,有生剥鲜莲佐酒吃的故事,西门庆从外面回来,与潘金莲在新花园内饮酒,潘金莲纤手拈了一个新莲蓬子与他吃,西门庆不解风情,道:“涩刺刺的,吃他做甚么!”至于剩下的长柄青莲蓬,让它自然风干,变成黑莲蓬后,插在客厅立地的郎红大花瓶,颇有禅意。
清莲子是宋代小令,清口清鲜,干莲子是楚辞唐诗,有厚重之味。初熟的莲子清甜爽口,连莲芯也是甜甜的。干莲子老成持重,用于煲汤,红枣莲子汤、银耳莲子汤,是滋润的甜点。江南一带,每逢婚娶的喜宴上,还有冰糖莲子羹,取连生贵子之意。过年的八宝饭里,也少不了莲子。
莲子煮粥,最常见。用于煮粥的,还有荷叶煮粥,一锅碧绿。或者做荷花鸡,干荷叶则拿来裹食或者泡茶。从前乡间,拿干荷叶裹食,从村头的熟食摊里,切几片猪头肉,用干荷叶裹着,再打半斤酒回家,是辛苦劳作后对自己的犒劳。
文人吃得精细。《山家清供》是南宋士大夫的私房菜谱,里面有一道“莲房鱼包”,听上去甚是风雅:截掉嫩莲蓬的底部,剜掉内瓤,留下莲孔,把酒、酱、香料与剁成泥的鳜鱼肉,填充在莲房内,再把底部盖上蒸熟。为了美味,还要在莲蓬内外涂上蜂蜜,食用时,蘸取莲、菊、菱制成的“渔父三鲜”。这道菜是林洪在太子老师李春坊的家宴上吃到的,他吃得兴起,当即赋诗一首:锦瓣金蓑织几重,问鱼何事得相容?涌身既入莲房去,好度华池独化龙。
《山家清供》里还有一道“玉井饭”,鲜藕切细块,新鲜莲子去皮去芯,等锅中米饭稍微沸腾,投入藕块、莲子,叫玉井饭。这个比莲房鱼包做法简单,我在家试做了一回,端上来时,先生说,什么玉井饭,不就是盖浇饭吗?
古人爱荷如狂,给荷的不同部位都起了不同名字,荷的茎为茄,叶为蕸,花未开时为菡萏,已开花者为芙蕖,粗根为藕,细根为蔤,果实称莲,种子称菂,莲芯为薏,果托称蓬。一株荷中,只有叶和花,能冠以“荷”字,即荷叶、荷花。
中医眼里,荷的一切都可拿来药用。莲的花果、根叶,各有用处,荷叶、莲蕊能清暑热。莲芯长如钩,略带苦味,古人道“苦如薏”,说的就是莲芯之苦,凡苦物皆能清心去热,莲芯能去心火,可治口舌生疮。江南夏日,暑湿之气重,用莲芯泡茶喝,谓之莲心茶。至于果壳莲蓬,还能醒酒和消淤。
我喜欢植物遵从节气,如约而来,比如初夏,牵牛花和木槿花开;盛夏,荷塘里,有红白荷花,家里的冰箱,有冰镇莲子。盛夏的清早,阳台上一盆荷花,开了两三朵,让人心生喜悦。
国人爱莲。《诗经》开篇,便荡漾着水乡清气,窈窕淑女,采着荇菜,而到了南北朝,采荇菜变成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莲子即怜子,无限绻缱。
从前故乡河泽、池塘众多,池上、湖上、田间,遍地是荷,尤以东湖荷花最为出名,文人夏日在湖中,要饮碧筒酒———一种盛在荷叶上的酒。农家养荷,大抵把它看成经济作物,没人闲得发空,只为清赏,也没人把它跟“仙气”“高洁”联系起来。“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有莲的地方,就有剥莲子吃的稚子顽童。
莲子生命力顽强,那些沉睡地下千年万年的古莲子,被挖掘出来,重新播种,依然能萌芽、长叶、开花,只是那一朵朵风中摇曳的清莲,懵懂不知,花开一瞬,人间已是千年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