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或许住在长江边的缘故,我的书房正对着滔滔而来的江水,触景会生情,常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七月长江万里晴,日暮江花红胜火,在搬到江边的高楼居住之前,长江更多的只是流淌在书面上,漂移在唐诗宋词之中。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这是诗仙李白的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是诗圣杜甫的诗。叠嶂千重叫恨猿,长江万里洗离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长江和黄河,代表着我们的祖国,在大家的文化记忆中,这两条巨龙,更多的只是图腾和象征意义。
直到有机会参加今年在青海举办的会议,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或者说第一次弄明白,长江的源头并不在四川,而是在更遥远的青海境内。
青海省很大,作为一个人口不太多的省份,它的面积竟然有七个江苏省那么大。出发去青海之前,经过阅读,临时查对资料,我已经清楚地知道,长江的源头在青海,不只长江,中国的三江之源都在青海。所谓三江,是长江、黄河、澜沧江。澜沧江不妨多说几句,它在中国境内叫澜沧江,从青海的玉树发源,流经西藏和云南,出国后叫湄公河,经过缅甸,穿越老挝、泰国、柬埔寨,最后从越南注入南海,是东南亚最大的国际河流。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从西宁出发,驱车去玉树,一路高速公路,导航显示的时间是十个小时。加上中途休息用餐,早晨七点十五分发车,到玉树已经是晚上七点五十分。沿路景色非常优美,风云变幻,一天之内,经历了春夏秋冬,中途要下车,尽管是在夏季,不得不穿一会羽绒袄。翻过了雪山,经过了草原,我们看到了野驴,看到了野牦牛,看到了特别好看的野鸭,看到了蓝天上翱翔的苍鹰和秃鹫。没有看见藏羚羊,司机说现在藏羚羊很多,很容易看见,我们只不过是运气不够好而已。
驱车去玉树是件很艰苦的事,不要说司机开车辛苦,就是我们坐车的,也很难忍受。偏偏我属于敏感性体质,高原反应尤其强烈。好在车上应有尽有,配备了小氧气罐,还有灌了医用氧气的枕头。虽然谈不上彻底解决问题,起码心理上能有安慰。高原反应是头痛欲裂,最难受时天旋地转,喘不过气来,而对付这种痛苦的唯一办法,只有一个字,忍。玉树的平均海拔为4493.4米,从低海拔地区来的游客,多半会有高原反应。然而还是很值得去,真的很值得。到玉树,到三江的源头,云也开了,雾也散了,阳光特别的灿烂。
我们下榻的地方叫结古镇,州府市府所在地,玉树的经济文化中心。它是唐蕃古道上的重镇,与四川和西藏民间贸易的集散中心,小说《西游记》中的许多故事相传就发生在这里。
到了玉树,通天河的晒经台必须要去“打卡”,通天河全长800多公里,穿行于唐古拉山脉和昆仑山脉的宽谷之中,是金沙江的上游。只是在游览通天河时,导游说起千年乌龟驮唐僧过河的故事,看着眼前的河水翻滚而下,我突然又想到了长江之源,想到徐霞客所说的“惟南龙磅礴于半宇内”。南龙者,长江也,眼前这条通天河,它究竟是南龙的龙头,还是南龙的龙尾。如果是高昂的龙头,意味着长江这条巨龙,在玉树腾云驾雾,直冲霄汉。如果它是龙尾,那么那低垂的龙头,已在遥远的东方,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大海。
追根穷源,无论是长江之源,还是南龙之脉,毫无疑问,都和青海的玉树分割不开。
水往低处流。真正的长江源头,今天已有了定论的那个源头,终归是青藏高原雪山上的积雪。高原雪山上的积雪,又来自何处?答案是来自天上,天上的水来自哪里,答案是来自大海的蒸发。
原因和结果就这么纠缠在一起,始和终其实一回事,开始为了结束,结束了又会重新开始。白天的尽头是黑夜,黑夜的尽头是白天。生意味着死,死又代表着生,春夏秋冬无限循环。
如果是这样,假如是这样,或者说因为是这样,那么远离玉树的大海,既是长江源源不断的真正起点,也是奔腾不息的长江终点——百川归海,海泽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