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专学历的团队,怎么攒起了一个“千亿芯片”的骗局?
访谈"邱晓芬苏建勋
文|苏建勋 邱晓芬
编辑|杨轩
为什么仅仅时隔一个月,千辛万苦求来的宝贝“光刻机”,就被抵押出去换钱了?这让芯片公司“武汉弘芯半导体”(以下简称“弘芯”)的管理层,尤其是新聘来的CEO、业界泰斗蒋尚义感到很不对劲。
光刻机是制造芯片的关键设备,全世界仅有几家企业可以生产,当中以荷兰公司 ASML 技术最为先进。但由于中美经贸摩擦,据路透报道,自 2018 年起,美方多次游说荷兰政府,希望荷兰不要允许 ASML 将高端光刻机出口中国,致使国内芯片厂商“有钱也买不到”。
弘芯员工陶永还记忆犹新,2019 年12月22日光刻机到位的情景:武汉临空港经开区(东西湖区)网安大道的一座厂房内,五位工人小心翼翼地把一台庞然大物运进恒温车间,这台型号为NXT:1980Di 的光刻机,被密封袋层层包裹。为了防止氧化,工人还在袋中注入惰性气体,保持全程液氮保鲜。
光刻机入厂,弘芯如获至宝。当日为这台光刻机举办了一个进厂仪式,火红的背板上写着“弘芯报国,圆梦中华”,合影的人群中,站着前台积电二把手蒋尚义。
“弘芯有个蒋尚义,蒋爸带了光刻机”,桩桩件件,都是国内半导体界顶天的大事。
74 岁的蒋尚义是半导体界风云人物。在业内,蒋尚义被尊称为“蒋爸”。一位行业人士对 36 氪形容:“台积电有很多叔、伯字辈的,但’爸’只有一位。”2019 年6 月,蒋尚义加入弘芯。
拿下光刻机,“蒋爸”的面子发挥了巨大作用。
曾有弘芯人士问蒋尚义为什么能拿到光刻机,蒋尚义答:“我们在台积电时签过几百台,(ASML)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和我们熟?是看面子才愿意卖给我们第一台。”
光靠脸面还不够。上述人士告诉 36 氪,由于ASML产能有限,对外供货条件极为严苛,即使接受订单,ASML还会派十几人的团队去客户工厂实地考察,以“打分制”评判买家的技术蓝图、资金状况等。
还是依靠蒋尚义,弘芯很快得到了接受考察的机会。2019 年 12 月,弘芯获得了一台全新的DUV深紫外光刻机。
一时间,当时仅成立两年的弘芯公司,在一众近几年新上马的芯片项目中,风光无两。而它此前订立的宏大目标——上手就主攻14nm工艺,紧接着就要拿下7nm,月产3万片的产能,行业里基本只有台积电和三星能实现——似乎也不再那么如梦幻泡影。
可蒋尚义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费劲心力求来的光刻机,在入厂不到一个月后,就被抵押进银行换了钱。
天眼查显示,2020 年 1 月20 日,弘芯将引进的 ASML 光刻机抵押给武汉农村商业银行,以此贷款5.8亿元,在抵押信息一栏,赫然写着该光刻机“全新尚未使用”。
“蒋爸开始觉得不对劲。”林雄对36氪回忆到。他是弘芯团队早期成员。
2020 年 6 月,心灰意冷的蒋尚义打算辞去弘芯董事与 CEO 职位,彼时,蒋尚义与弘芯董事会已然决裂,为了强留住蒋尚义,弘芯董事会露出了狰狞嘴脸。
一名知情人士告诉 36 氪,时任弘芯董事长李雪艳为了阻挠蒋尚义离职,表明要发律师函起诉他,“要把蒋爸写得很难听,把弘芯所有的失败都归在蒋爸头上。”
百般阻挠下,蒋尚义无法脱身,甚至一度沦为弘芯对外示人的傀儡。2020 年 7 月8 日,弘芯举办“员工表彰大会”,蒋尚义被要求出席为员工颁奖,弘芯官方对外发布了蒋尚义、李雪艳等人合照,画面里红红火火,一团和气。
图为 2020年 7 月弘芯表彰大会合影 图中左7、8 为李雪艳、蒋尚义 图片来自弘芯官网活动结束后,蒋尚义迅速离开武汉,随后回到位于美国的居所。他在接受南华早报采访时曾说:“我在弘芯的经历是一场噩梦。”
在蒋尚义宣布辞职一个月后,地方政府的一纸文书,将弘芯的爆雷惨状展露无遗。2020年7月30日,弘芯所在的武汉市东西湖区政府官方发布一则报告,明确指出弘芯项目“存在较大资金缺口,随时面临资金链断裂导致项目停滞的风险”。
向弘芯讨债未果的工程总包公司“武汉火炬建设集团”(以下简称“火炬”),其负责人卢海涛对着诸多地方官员愤怒声讨:“凭什么说(弘芯)投了1000 个亿?那不就是骗子!”
令人不解的是,弘芯最初的几个攒局人全无半导体从业背景、甚至大多是大专学历,他们是怎么把武汉政府、业绩泰斗蒋尚义,以及众多合作公司,一步步骗进入了这个“千亿骗局”?
更重要的是,对于诸多急于“造芯”的各地政府、各路资金,怎么避免再次踏入“弘芯式骗局”?
弘芯工地现场,由36氪邱晓芬拍摄外行团队做下千亿芯片局
组建芯片项目要找人、找技术授权、找政府,关系层层嵌套,难度极大。但由于芯片业务需要土地、建厂、买机器,每个环节都牵涉上亿的巨额资金。投机者一旦得手,回报极具诱惑。
而故事讲得大、牵扯金额高的武汉弘芯,正是这么一个大胆的项目。
曹山,弘芯最早的做局者。2017年,曹山就试图组建半导体项目。有知情人士对 36 氪称,为了找到有意愿合作的地方政府,曹山平日里就在各个省会城市中流窜,包括广州、合肥、成都、南京等地,但多数情况都是碰壁。
在林雄的印象中,曹山满嘴大话,颇有江湖气。为了包装自己,曹山身上常揣多张名片,身份包括“台积电副总”、“宏碁驻美国纽约第一任副总”等等。然而谎言常被拆穿,因为“台积电副总没有叫曹山的”、“宏碁在纽约根本没有公司”。
多位与曹山接触过的人士告诉 36 氪,“曹山”甚至不是此人真名,其真名为鲍恩保,曹山是他借用了老家司机的名字。“犯过的事儿太多,所以在外面都用化名。”一位熟悉曹山的人告诉 36 氪。
但行走多地,曹山练就出一副长袖善舞的交际能力,组建弘芯前夕,曹山遇到了另外一个关键人物,龙伟。
龙伟,弘芯背后的隐秘操盘手。多位弘芯内部人士告诉36氪,龙伟“很有能量”,在龙伟的穿针引线下,弘芯敲开了武汉市东西湖区政府的大门。
为了把控住公司实权,龙伟找来了关系亲近的李雪艳担任弘芯董事,李雪艳的从业经历和芯片毫不沾边,她卖过烧酒、开过饭店、还倒卖过中药。龙、李二人还将多位亲信安插进弘芯任关键岗位,诸如董事会监事李月茹,有内部人士称,其此前是负责照料李雪艳日常起居的“贴身保姆”。
一个荒诞的初始团队形成了:有“背景”的龙伟担任董事长,“江湖混子”曹山为董事,“芯片小白”李雪艳为董事兼总经理,三人均无半导体从业经验。而这样一个千亿级半导体项目的创始团队,学历竟以大专居多,曹山本人更是只有小学文凭。
出乎意料的是,在龙、曹、李三人的操作下,弘芯迅速起势:2017年11月12日,曹山成立了一家名为“北京光量蓝图”的公司,4天后,光量蓝图作为持股90%的大股东,与武汉东西湖区政府共同成立了弘芯。
隐患自此就埋下了:看起来,武汉东西湖区政府承担的风险很小,它作为10%的小股东此时仅注入了2亿元启动资金,在动辄投资百亿的芯片项目中只是小数目;可问题在于,持股90%,龙、曹、李一方的光量蓝图虽然当时摆出了要承担重任的姿态,承诺要投18亿元,但其实一直没有实际缴纳这笔钱。
2017-2018年,曹山、李雪艳成立的北京光量蓝图 实缴资本为0 数据来自天眼查不过,这并不妨碍短短一年内,弘芯迅速成为武汉市的明星项目。2018年起,弘芯连续两年入列为湖北省重大专项的项目。对外,弘芯都介绍自己是一个投资额200亿美元/1300亿人民币的项目。
来自东西湖区政府的粮草弹药也快速跟进。武汉市发改委发布的文件显示,2019年1月,仅仅成立一年的弘芯已完成65亿元的投资;到了2019年3月份,弘芯一个月内就拿到超过15亿的投资。这些投资均来自武汉东西湖区政府。
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弘芯能拿到这些资金?毕竟,弘芯团队初期在技术、运营上的种种错漏,令业内人大跌眼镜。
对于晶圆厂来说,初期的技术路线几乎是定生死的一环。曹山最早为弘芯制定的技术方向是,生产90微米到7纳米制程的芯片,他还定下一个大炼钢铁般的目标:“成为仅次于台积电和三星的晶圆厂。”但只要略懂半导体发展规律的人都清楚,没有一个晶圆厂可以同时生产跨越13个世代的芯片。
按照半导体行业规律,芯片制造理应从入门级的65nm、40nm逐步向难度更大的14nm 递进发展,但弘芯一上来就宣称专攻 10 nm、甚至 7nm芯片。
有弘芯员工曾问曹山:“为何还没学会走,就要飞?”曹山答:“做 65nm 芯片,项目只值 80 亿,做 14nm 能值1200 亿,油水就多了。”
武汉东西湖区彼时为什么频频投入、如此急于上马芯片制造项目?林雄对36氪分析,一部分原因是隔江相望的武汉东湖新技术开发区,紫光集团2016年在此落地的芯片项目“长江存储”搞得红红火火——该项目后来实现了64层 3D NAND Flash芯片量产。武汉东西湖区也做出了产业规划:打造“芯、屏、智、网、新”的产业集群,“想做一个晶圆厂把产业链上下游串联起来”。
一位上海半导体领域资深投资人对 36 氪表示:“地方政府很难理性,你看到大家都在搞(芯片),我为什么不能搞?总不能说你搞就可以,我搞就是过热。”
不过要撑起弘芯版图,三人势必会露出马脚,为了假戏真做,龙、曹、李三人迫切需要一个实打实的技术团队。
让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做到了。
弘芯公众号放出的办公楼概念图有钱能使鬼推磨
2019年,曹山再次发挥人脉,他找到一家名为“上海精泰”的公司,该公司与台积电等芯片大厂合作密切,擅长倒买倒卖二手设备,在圈子里相当“吃得开”。
曹山让上海精泰充当掮客,双方签下价值千万的合同:精泰需要从台湾等地帮弘芯凑齐100名资深技术人员,级别越高,弘芯支付的佣金更多。林雄对36氪说,当时弘芯开出的佣金条件是,“如果能挖到蒋尚义,就给100万,找到副(厂长级别)的就给50万”。
金钱驱动下,上海精泰通过层层关系,辗转联系到当时正好结束中芯国际任期、郁郁不得志的蒋尚义。
蒋尚义上当,与曹山等人的巧言令色不无关系。
弘芯团队深谙包装之道。在弘芯内部,关于创始团队背景的传言一直存在:龙伟是“某高干的孙子”,李雪艳是“某领导的妹妹“,两人还常上演欲说还休的戏码,若有人提起他们的神秘身份,都会被二人当面否认,并推脱是团队其他人传出的谣言。
一面半推半就,另一面,龙、曹等人又刻意营造身份光环。林雄告诉36氪,曹山等人前往台湾等地寻求技术团队入驻时,常常搬出政府高层的旗号行骗,号称弘芯项目“大陆愿意投资1000亿”。为了假戏真做,增加说服力,龙伟还会带技术团队进出一些他号称“有背景才可以去的酒店”。
2018年,有政府高层曾经前往武汉视察,林雄记得,李雪艳故作神秘地告诉员工,该高层将会秘密到访弘芯工厂,鼓励大家”好好做中国的逻辑芯片“。但有细心的员工后来多方核实后发现,该高层其实并未到访弘芯,李雪艳所说皆为假话。
而在蒋尚义接到邀约时,弘芯主动放出的、拿到千亿投资的新闻已经铺天盖地,加之接近完工的一期工程,2019 年夏,“蒋爸”决定入局。
“如果是蒋尚义要做,他的技术能力对市场是很有吸引力的,”曾有国字头芯片投资人对媒体表示,但基于资本市场内流传的弘芯传闻,“就怕蒋尚义是被人骗去的。”
在蒋尚义的背书下,大量工程师慕名而来,弘芯也不惜用工资翻倍的方式留住人才。林雄告诉36氪,工程师团队中,“300万、500万(年薪)的一大堆”,高峰期,弘芯员工数一度膨胀到400人以上。
正因为蒋尚义和随之而来的技术团队,武汉弘芯才有可能买到光刻机。而靠此前的外行团队,这是无法达成的。有员工记得,董事长李雪艳曾给苦于无法解决光刻机的团队支招:“请ASML来中国吃饭,给他们送礼、送中国的字画”。
陶永记得,荷兰光刻机制造商ASML来调研时曾给弘芯的工程团队很高的评价——陶永对36氪称,ASML当时夸弘芯是他们“在中国大陆看到的最好的团队”。
虽然此时这个局看起来光鲜,似乎有成功的希望,但对于心怀鬼胎的做局者来说,“攒局”做芯片,终究只是用来圈钱的幌子。
武汉弘芯时间线 由36氪根据公开信息、访谈信息整理制作骗子的金口袋
被高薪挖来的工程师们进到弘芯的工厂,很快发现弘芯的工厂不对劲。
有熟悉芯片制造的人士曾实地勘测过弘芯的工厂,发现弘芯的工厂存在着中轴线未对齐、紧急借用电力储备不足等问题,“地都是不平的,建起来的芯片厂没两年就会报废。”
还有更低级的错误,由于弘芯工厂的挑高太低,导致后期光刻机搬不进来,只能重新推高天花板,加固了地板的承重。
弘芯工程师们得出结论——就是一群不懂的人,设计了一个完全不能用的工厂。
有数位弘芯员工告诉 36 氪,为了迅速建厂,攒局人曹山从某设计院要来了中芯国际的老旧厂房图纸,直接仿造建起了弘芯工厂;而弘芯找来的工程总包方火炬集团,没有任何芯片工厂建造经验,甚至官司累累,在法院有上亿欠款的被告记录。
曹山曾对身边人说:“芯片太复杂,我不是真的想做芯片。我就想把厂房建好,搞土建我们熟啊,可以上下其手。”
林雄告诉 36 氪,以“建厂”之名,行“圈钱”之实,已是半导体公司转移资金的常见手法。“首先,建厂可以拿到中央或者地方的财政补贴;另外,建厂需要找承包商,承包商为了确保履行土建任务,会缴纳动辄上亿元的保证金。”林雄说。
换句话说,建厂可以两头骗、两手拿。
不仅骗投资的政府,承包商与分包商也成了弘芯吸血的对象。
2019 年 12 月 20 日,“武汉环宇基础工程公司”(以下简称“环宇”)负责人王立银向总包商“火炬”负责人卢海涛打去电话,催促一笔 200 万的工程款,却被后者告知:“欠款已经积压了7000 万,(给弘芯)报了都没有批。”
拖款不还,弘芯给出的借口千奇百怪。比如要求承建方把签好的合同重新拟一遍,理由是“不整洁、凌乱”;若是打电话给弘芯财务催款,对方会以“领导手机忘车上了”为理由搪塞;火炬老总还对环宇的人吐槽,弘芯直接赖账,“高速模(一种模板工艺)的费用2000 多万,弘芯不认账了。”
据 36 氪获得的多张收据显示,2019 年间,弘芯与总包商火炬有多次大额资金往来,蹊跷的是,在 2019 年5 月 30 日,火炬向弘芯支付了 4.35 亿元。
弘芯与火炬之间有多笔蹊跷的账务往来 图为 2019 年 5 月 30 日,作为乙方的火炬向弘芯汇款 4.5 亿元 图片由环宇方面提供给 36 氪作为乙方的火炬,为何要给弘芯付款?一位知情人士告诉 36 氪,因为弘芯承诺将多余的贷款利息付给火炬,因此火炬自愿以担保人身份向银行借款,再输血给弘芯。
这种做法也让火炬深陷泥潭。由于弘芯后期无法及时还款,作为担保人,火炬还为弘芯垫付了总计 1100 万元的贷款利息。在电话中,火炬负责人卢海涛谈及弘芯时多次破口大骂:“这帮人有问题,分包商都恨他们恨得要死。”
2020年1月21日,距离除夕只有3天,火炬负责人卢海涛给李雪艳打去了7个电话,一个都没有接通。
他心急如焚。由于5000万元的农民工资没结清,还没返乡的几百名工人们急了,他们聚集在工地上,眼看辛苦一年的工钱化为泡影。最坏的情况发生了。1 月 22 日白天,工人们冲进了武汉东西湖区政府,“警察都拦不住”。
矛盾已经激化,弘芯仍迟迟不愿放款。直到1月22日晚10 点,弘芯财务才勉强承诺支付1200 万,又磨到凌晨4点,这一方案再次被弘芯推翻,弘芯方面称只能支付 800 万,剩下的400万要等到大年初七到账。
双方在付款方案上僵持不下,卢海涛被彻底激怒,他对着当时在场的政府工作人员说,“我邀请你们把我拘留15天,给工人一个交待”、“我举报,老子打市长热线,到市区委反映情况。”
这场闹剧也传到了弘芯内部,员工们议论纷纷。为了安抚员工,李雪艳多次在重申弘芯绝对安全,她不时向员工强调:弘芯什么问题都有可能发生,但钱绝对不是问题。
“弘芯这帮人嘴里没一句实话”,卢海涛愤慨表示。
事实上,钱绝对是个问题。
对不上的账目
弘芯成立时,铺天盖地的新闻里,弘芯是计划投资1300亿元的天选之子,可到头来连 200 万都拿不出来。
那么,弘芯究竟有没有钱?钱又到哪里去了?
36 氪根据访谈、公开资料粗略整理了一份弘芯自 2017 年 11 月成立,至 2020 年 6 月蒋尚义离职,期间 2 年零7 个月的大额收支记录:
武汉弘芯大额收入、支出、欠款统计 根据访谈、公开资料整理在进账方面,武汉市发改委此前发布的文件显示,弘芯截至2019年12月31日获得的投资额总计达到153亿元。
还不止这些。为了套出更多的钱,弘芯还不断把土地、光刻机这些实体资产抵押,其中光刻机套取了5.8亿。另外,有知情人士向36氪出示了证据,证明武汉弘芯曾经让工程总包方火炬集团作保,向当地银行先后提取了7亿元左右的贷款。
入袋不少,弘芯支出极其有限,粗略为弘芯算一笔账:
1. 弘芯一期工程土建费用17亿元(有经验丰富的工程承包商向36氪表示,弘芯工厂在一期工程的土建方面最多值20亿);
2. 买下光刻机花费近 8 亿;
3. 弘芯没有花钱购置光刻机以外的生产机器,工厂还没运转起来,没有产生研发和销售费用;
4. 剩余较大额的固定支出主要是人员工资。考虑到弘芯高峰期的员工人数只有不到500位,半导体制造行业平均月薪为1万元,即使考虑到高级技术人员工资较高,如果以两年的运营时间粗略计算,产生的员工支出应该不超过4亿元。
与此同时,弘芯还对外欠下不少外债。据36氪了解,弘芯并未结清与精泰、火炬及其他专业承包商的账目。
估算下来,假如153亿投资款全部到位、所有欠款都已结清,弘芯账上理应还剩大约124亿元。但这些钱到底哪去了?
天眼查显示,2020年9月,一家名为盛品精密气体(上海)有限公司和弘芯的诉讼中,弘芯账户内的余额被查封。判决结果显示,彼时弘芯的账户中只剩下1500万元左右。
这个问题连弘芯内部人士看来也无解。36氪走访了多位武汉弘芯高管,没人能说清楚弘芯是如何走到资金干涸的境地。
在调查中,36 氪发现弘芯与多家体外公司存在着复杂的利益绑定关系。
以其中一家名为“佛山汉岂”的公司为例,汉岂名义上是弘芯的顾问公司,但其实是借用培训员工/咨询等名义进行利益输送。陶永向36氪表示,汉岂团队的操盘手,是李雪艳的弟弟李雪松。
林雄也告诉36氪 ,汉岂借由中介公司从长江存储、台积电、联电等公司吸纳了不少芯片工程师。
这些工程师的日常工作,是把前东家的技术资料写成PPT,最终由汉岂将这些 PPT打包卖给弘芯。
为了掩盖这种交易,在汉岂内部,参与培训的工程师都用化名相称,“小毛、小丰、小朱”,为了混淆视听,汉岂还在培训中掺杂其他内容,比如让工程师学习耐基成功学,集体阅读三国演义等。
虽然不务正业,但这些工程师们的月薪高达15万-30万,这一支出由弘芯拨款,名义是“技术授权”。
最终的结果是,这家按说已经拿到高额投资的公司,很快就处处缺钱。
按照弘芯原来的规划,一期工厂原应在2019年年底开始运转,但彼时,弘芯连最重要的生产设备采购尚未开始,“全都卡在最后一环的财务那”。财务部门给出的回复是,“到2020年1月份就有钱进来”,但这一期限又不断往后延迟至3月、4月,甚至更晚。
芯片制造已经停工许久,2020年4月,陶永接到一项令人不解的任务:弘芯董事会要求11位管理层,包括CEO蒋尚义,编写各部门发展计划书,“给了很宽泛的命题,每个人要写电话本那么厚,还要向董事会报告。”陶永对36氪说。
这项工作明显是障眼法。待管理层们各自汇报计划书完毕,弘芯董事会无人提出质疑,却在散会后告知全员:“计划书写得不对,所有人重写第二稿。”
值得注意的是,也是在2020年4月,武汉市发改委曾发布的《武汉市2020年市级重大在建项目计划》中,写到2020年弘芯计划投资额为87亿元。
在又一场如皇帝新衣般的高管会议结束后,蒋尚义忍无可忍,大骂李雪艳。他有点激动:“我们拿弘芯的薪水,要做对得起弘芯的事,写这些东西(计划书)就是浪费时间”,“我以CEO的身份命令你们,统统不要写。”
这是陶永第一次见到蒋尚义发怒。和弘芯董事会的矛盾彻底激化后,2020年6月份,蒋尚义很快向弘芯董事会请辞,随后离开武汉。
蒋尚义的离开,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2020 年7月,武汉市自曝了弘芯资金断裂的事实。10月,国家发改委称,对于芯片项目烂尾的现象,将引导地方加强对重大项目建设的风险认识,按照“谁支持、谁负责”原则,对造成重大损失或引发重大风险的,予以通报问责。
最终受损的是谁?
在为这个项目投入可能高达153亿元之后,武汉东西湖区政府还要处理烂摊子。2020年11 月,武汉东西湖区收购了持有弘芯90%股份的光量蓝图,完全接管了弘芯。陶永对 36 氪说,政府在接盘弘芯烂摊子后,清退了李雪艳,派出了一支游说团到上海等地四处寻求收购,但这个项目恐难起死回生,因为弘芯的大部分员工已经找好了退路,只等着拿完年终奖后择机退出。
环宇的王立银至今还在为4千万的工程尾款四处奔波。讨债的这一年半以来,他四处奔波,试过给李雪艳写信,联系过法院、区政府,但都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应。因为这笔钱,他的环宇公司已经濒临倒闭。
火炬这边,为了讨回欠款,2020年9月份以来还在假装“全面复工”,实则召集了一小批工人,每天还在帮弘芯做着涂抹外墙、拆脚手架的“门面工作”。
2020年12月,弘芯工地上,有工人在“施工” 由36氪邱晓芬拍摄获益的是谁?
在 36 氪获得的通话录音中,王立银、卢海涛都谈到听闻过弘芯携款潜逃的传闻,政府也有所警觉。“有朋友去东西湖政府求证,政府回复说,弘芯卷了一部分(钱)走了。”王立银这样说。
根据天眼查显示,2019 年 5 月,弘芯董事长龙伟、董事曹山退出公司管理层。离开弘芯后,曹山才向身边人松口:“哈哈,台湾人(指蒋尚义)可真好骗,这就是一个局,让他来做接盘侠。”
一位弘芯内部人士告诉 36氪,原弘芯董事长龙伟在一次大酒后吐露真言:“我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才一两万,靠工资我什么时候才能搞到一个亿?但干完这个项目(弘芯),我就能退休了。”
曹山仍继续流窜各地,用相似的手法复制“芯片局”。36 氪获悉,曹山手中握有多个操盘中的芯片项目。自 2018 年 11 月起,曹山相继成立珠海逸芯、云芯国际、湖北天芯、济南泉芯……即使在弘芯爆雷后,曹山依然在济南将“泉芯”项目搞得风生水起,用和弘芯同样的套路,撬动了济南当地拿出上亿资金建厂。
曹山背后有多家芯片公司,36氪根据公开信息整理发稿前,36 氪向曹山拨去 11 通电话,均为拒接与挂断状态,曹山仅发来一则“请信息”的短消息。在 36 氪发去核实消息的来意后,曹山失去了音讯。
地方造芯热潮的无奈和图谋
弘芯式骗局是在什么样的土壤上滋生的?
一位长期驻扎在长三角产业投资人向36氪表示,地方造芯项目当中,“行骗”证据往往难以坐实。芯片制造环节复杂,一个项目黄了,很难说清楚是因为投资方资金没到位、地方政府干预过多,还是技术、设备有问题。再者,芯片项目爆雷,属于地方政府的“家丑”,大多不愿意继续追究,只能吃哑巴亏。
这直接导致,半导体行业行骗成本比大家以为的要低,半路流产项目也屡屡出现:
2020年5月,拟投资100亿美元的芯片制造大厂成都格芯,正式宣告彻底关停。这个项目,仅仅坚持了2年;
2020年7月,南京德科码,这一当初号称投资30亿美元的芯片项目,沦为欠薪、欠款、欠税的“三欠公司”,如今已进入破产清算程序 ;
2017年,淮安市淮安区政府一口气拿出了26亿购买德淮半导体60%的股权——这笔钱相当于当地一年的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如今却只留下一个有上亿元债务的公司。
2015年以来,国内主要烂尾芯片项目 36氪基于公开资料整理当然,并非每个芯片项目都像弘芯一样是“做局人”蓄意行骗,但依然不乏资金断裂、半路流产的项目。
2020年,芯片制造行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现象:地方造芯项目一边爆雷,一边又快速进场。据市场研究机构CB Insights统计,仅2020上半年,已有15个省份、超过29个城市落地半导体项目,同比去年增长84%。按照签约金额排名,江苏省、安徽省、浙江省、山东省排名前四,让向来重视半导体项目投资的上海只能屈居第五名。
这背后,一面是中兴、华为等公司因为高端芯片“卡脖子”,频频呼吁重视芯片制造;另一面,是地方政府、社会资本对半导体过度追捧,甚至不少房地产、水泥公司等门外汉都做起了半导体生意,投机者有了可乘之机。
发改委新闻发言人孟玮在去年10月份点明了中国这场“芯”病:国内投资集成电路产业热情高涨,没经验、没技术、没人才的“三无企业”进入行业,个别地方对集成电路规律认知不清,盲目上项目,低水平重复建设风险显现。
芯片毕竟是技术密集、资金密集的项目,真想做成,条件缺一不可:即需要政府或者其他资方口袋够深、决心够大——与弘芯隔壁区的紫光“长江存储”芯片项目一期投入资金以千亿元计,芯片项目成本往往要5到8年才能确定;也需要定位准确、人才到位。
联想集团副总裁、联想创投合伙人宋春雨认为,避免踩坑的第一步,关键是要看创始人是不是行业老兵,以及提出来的目标是否尊重行业客观规律。在他看来,集成电路从材料到装备到制造工艺,需要20-30 年才有可能做出来,需要有关键的带头人,需要和客户一起反复验证,需要和设备长期磨合的工艺。
“半导体没有捷径,没有 short time。”宋春雨对 36 氪说。
但需要明确的是,芯片项目有泡沫,并不代表做芯片的大方向是错的。光伏和新能源汽车的发展历程或许值得当下的芯片行业借鉴:在这两个行业的政策补贴时代,刺激了行业快速膨胀的同时,也沦为骗补重灾区。但规范密集出台,泡沫逐渐清除,目前国内企业从材料到设备稳居全球光伏产业龙头地位、新能源汽车出货量也已占据全球第一。
除了骗子,还有很多想在芯片领域干出一番事业的人。
74 岁的蒋尚义在业内人脉通达,且极其爱惜羽毛,早年持有的台积电股票更使他早已不为生计所迫——照常理看,“蒋爸”不应轻易落入弘芯圈套。
一位与蒋尚义接触甚多的人士告诉 36 氪:“蒋爸太需要一个舞台了。”
谈及蒋尚义为何仓促加入弘芯,上述人士谈到三点原因:其一,蒋尚义半生在台积电工作,做技术的人更像“学者”,行业资历够深,但社会阅历不足;其二,2016 年,蒋尚义从台积电前往中芯国际履职时,惹恼了台积电掌门人张忠谋,为了平息其怒火,蒋尚义答应在中芯国际只以顾问身份工作,实则无权,这种境地让蒋爸“英雄无用武之地”。
更重要的是,在国内半导体遭遇断供后,谁能抢先一步突破技术封锁,意味着名留青史。“他(蒋尚义)很想在这辈子留个名。”该人士表示。截至发稿,36氪未能联系到蒋尚义。
退出弘芯后,蒋尚义重振信心,加入了中芯国际。尽管工资只有台积电时期的1/5,更吸引他的是完成先进制程的事业。
回望过去,中国出现了三次造芯潮:第一次在改革开放时期,国内33个单位、投入13亿元引进了各类集成电路产线,却因为缺少经验,最后真正投入使用的产线寥寥无几;第二次是在90年代的“909工程之后”,第三次是在2014年成立国家大基金至今。
三次造芯浪潮不是没有成果。第一次造芯潮之后,1988年,中国集成电路产量首次达到了1亿块——这代表着国家开始进入工业化大生产阶段;第二次造芯潮,出现了中芯国际、龙芯这样的代表性公司;第三次,2020年,集成电路产量数字飙升到了2613亿。
中芯国际创始人之一谢志峰曾提到,美日韩半导体发展已经到顶,市场在中国、人才在回流,国内半导体已经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阶段。
“如果这个阶段不把握机会,到下个周期又会落后了”。
(应受访者要求,陶永、林雄为化名。36氪作者李勤、实习生耿吴菁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