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潘敦︱眉楼
人间庶几难测,台北,我已经一年半未曾去了,安和路巷子里画廊门前的小庭院最是思念,几回梦萦,梦醒阑珊;隔壁仁爱路巷子里那间叫“荃”的日本料理不知道是不是还开着,还有侨福大厦底楼的那间“旬採”,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两年前和筱君姐、Rebecca一起在那里吃饭;东丰街上串烧小店“樵”的店长阿四偶尔会传个简讯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台北,他问我,我又能问谁呢?想念的还有台北的草木,特别是栾树,9、10月间枝头红透,西风过处,明艳似火,我在台北见过最美的栾树应该是在玄龙先生的“翦淞阁”窗外,那是建国南路上一栋沿街大厦的四层,窗景正巧和路旁栽植的栾树树梢平齐,立秋以后上“翦淞阁”,能看到多少玄龙先生的宝贝都不打紧,错过东窗外的那片翠绿嫣红,才是唐突。
翦淞阁是清代嘉道年间吴江人郭麐的斋号,大书家伊秉绶手书。郭麐字祥伯,号频迦,附监生。清史稿艺文传说他“一眉莹白如雪,风采超俊,家贫客游,人皆倒履”。前年我在西泠拍卖买到清代另一位书家王文治写给郭麐的横幅“眉楼”,我猜用的就是他白眉的典故。上个月武康庭里松荫的新画廊装修完成,面北的那间会客厅的窗眉上我挂起了这件横幅,且做会客厅的名号,英语译作Salon Highbrow,Highbrow是高眉,靠智聪谋业者方堪此称,出入松荫里的诸位贤达,自然衬得起这样的称谓了。“眉楼”横幅陆公子最善考据,见了“眉楼”的横幅,他和我说郭麐的另一个斋号应该是“浮眉楼”,郭麐所著的《灵芬馆集》里有一卷就叫《浮眉词》。陆公子还说晚明金陵名妓顾媚的楼号才是“眉楼”,还引了《板桥杂记》里的一段话给我:“顾媚字眉生,又名眉,荘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清亚。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家,有眉楼,绮窗绣簾,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余常戏之曰:‘此非眉楼,乃迷楼也。’”说实话我倒真不在乎“眉楼”从前的主人到底是嘉道名士,或是晚明艳帜,不过“眉楼”确实比“浮眉楼”好听倒是真的,董先生看了我和陆公子的对话,也说同意。陆公子说,那就好比说顾媚生得比郭麐好看,我知道,陆公子是笑我不讲道理,自然,陆公子也不用讲什么道理。《板桥杂记》《灵芬馆词》那几天画廊搬家,收拾、整理,忙乱极了,忙里偷闲,香港苏富比的春拍上我倒是小有收获,董先生割爱的那几件旧藏都漂亮,我都想要,最想要的还是陆小曼的那页“秋林散马”扇面,是为做过中山先生机要秘书的李仙根画的。2017年董先生交给北京泰和嘉诚的陆小曼山水小品上有翁瑞午题的字堂,“江山万里”,我没留心,让当时还不相识,后来成了朋友的张赫挺先生侥幸捡漏;去年香港苏富比秋拍放出来的竹叶小鸟扇面背后录李义山无题四首,字比画好;我上董府这么些年,深知道董先生藏过的陆小曼里就数这件“秋林散马”最细最精,能侥幸得标多少是我的运气。“秋林散马”扇面斯夜无事,累透了,倒也睡得黑甜,清晨梦醒,忽然觉得“眉楼”的名字或许另有些眉目,不是郭麐,也不是顾媚,兴许就是陆小曼!陆小曼亦称陆眉,徐志摩写的那册《爱眉小札》里爱的就是陆眉。挂起“眉楼”横幅的当天买到陆眉的扇页,怎么想,都不能算是纯粹的巧合,“眉楼”的名字,也许正是小曼的授意。那天早上八点半我匆匆发简讯给董先生告诉他陆眉和“眉楼”的因缘,过了几分钟。董先生回讯说:“陆小曼一定很希望你养她笔下的马,希望你欢迎她在你的高眉酒吧抿一口酒……”也是,那个年代里多少人物都是近百年来难得的高眉,陈西滢、徐志摩、邵洵美;多少红颜,多少粉黛,也都是衬得起这些高眉的眉黛,凌淑华、林徽因、陆小曼。尘埃漫天的年月里据说陆小曼穿的也是灰黑色的列宁装,《安持人物琐忆》里说邵洵美晚岁落寞,为了买一块生日蛋糕给陆小曼,在暗黑的电影院里卖一枚吴昌硕刻的石章给钱瘦铁,换十块钱而已。岁月往还,风尘渐歇,冷然处最先显露出来的,终于还是发冠,是眉睫。
搬完家远还来不及盘点,那天旧匣重捡,翻出一页郭麐的诗笺,落款、钤印,用的都是“浮眉”,陆公子果然严谨。诗笺也是几年前在西泠绍兴的拍卖上买的,杨崇和先生和我说,这一件上场时他也叫了几口,能买到真是我的运气!运势的事情我从来相信,更信的无非是宿命,那件郭麐的诗笺开篇第一句写:“清润潘郎玉琢同”,“清润”二字或许尚远,这两年去健身房锻炼去得很勤,不节饮,略节食,清(轻),倒是清(轻)了不少,润或不润,再说吧!郭麐的诗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