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米肖
窗外一株瘦柳,叶子垂垂黄矣,风来,窸窸窣窣往下掉,雁阵一般,忽东忽西,有几片叶子飘到地上,似不甘心,紧随另一阵风,又往天上飞去,袅袅的,偏不落下,飞不多远,又掉地上,打着旋往一起挤……望着这一幕,人会盹过去。隔壁小区,一排排鹅掌楸,日渐黄了,并非一阵风的黄,舍不得似的,一天黄一点,青黄相间,远望,脱俗。
有时,坐电脑前,什么也写不出,歪头看窗外的树,看那些黄叶在阳光下晃动,颠一下,再颠一下,那么多的叶子一齐在树上微醺。一坐数时,不觉时间枯滞。算是灵魂的放空———喜欢这样的虚无,也无来处,也无归途。或者想起来弄点声响,放马勒《大地之歌》———惘惘的教堂钟声,隐隐约约,单簧管袅袅而起,世间一切都是寂灭易逝的,你尚且不能沉静下来吗?
活着,看花、看树叶、看夕阳……或者黄昏,晚风里走一走,走着走着,忽然起了意,想要给谁写封信。写在晚樱的叶上,写在风中,写在雪地……这份心意,比月光孤清。
去超市,拎一袋日用品,路灯下,一抬头,道路两旁的树一齐黄了,高高的栾树,衬着低低的紫薇,将原本晦暗平凡的日子瞬间照亮。这些树叶的黄,犹如一道道闪电,将沉闷生活劈开一道道口子———我看见夺目的光芒,一如人性光辉,无比悸动。直想丢开一切,去山坡慢跑,抑或闲走……活在冬日,一点也不平庸,体内每一粒细微的触觉次第张开,与风与阳光对接上。
沿途的树真美。下班回家,绕道另一条路,湖边有乌桕、晚樱,一边骑车一边仰望。乌桕叶子的红,该怎么形容?对,殷红。殷殷切切的,似将心捧给你,一直是热的。晚樱叶子橘红,一片片,如山如河的肥硕,贴在地上似花瓷砖,兀自的衰败之美。
冬日的荒芜里,涵容了凋残、寥落、凄零,可是,它又为什么那么美?这样比起来,夏日的丰茂肥腴壅塞绮丽,算是绮丽的负资产了。
冬一直是瘦的。似乎这世间一切瘦的东西都是美的。人也要瘦,瘦是克制的结果,懂得要求自己,不让肥虞堆积。尤其一个书写的人,真不能胖。胖了,一定输,一贯志大才疏,再加上身躯胖硕,必定遭人讥讽———别人满腹经纶满脑思想学识,你呢?落得个满肚脂膏腥障。不合适,非常不合适。我倘若没有才华,至少落得一个瘦,最不济保持一派清奇骨骼。青年时代的卡波特幽秀清奇,谁会想到人至中年,把自己弄成一个胖子———卡波特搂着梦露跳舞的那副身躯臃肿猥琐,胖也罢了,还那么白,犹如簸箕上扭动的蚕蛹,无有指望飞出一只翩翩的蝶。
神太残忍,将一个天才少年毁得体无完肤,酗酒,宿夜不归,出入欢场,然后就成了那样一个平庸的人,成了古希腊戏剧里悲剧之美的活化石。
福楼拜也胖,头发稀少无多,但是,人家有伟大的《包法利夫人》,他的胖可以被原谅,那都是用功久坐造成的虚胖,人家肚腹里依旧被才华撑得翩翩,他写小说写得婚都没时间结,他整个的人生好比傅雷的译文,一上手便“江声浩荡……”,完美得不得了。
川端康成永远不会胖,一个文字里尽现荒凉与悲哀之气的作家,不可能胖,他过的是清教徒一样的生活,你看他那双眼睛,永远对这个世界怀着惊惧之色以及偏执的不放心。他永远不会纵容自己去过一种悦己的生活,他必定活在无尽的追求里。这样的人,即便到了老年,也不会胖。
三岛由纪夫若不早死,也不会胖,不曾与世间妥协,他的身体里永远裹挟着少年气。三岛由纪夫那双眼睛明亮洞彻,直勾勾望向你,直将灵魂洞穿。
许多天才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尤以俄罗斯为最,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肖斯塔科维奇……清瘦、幽暗、忧郁,他们不论活至任何年岁,一律遍布少年气质(哦,叶赛宁死得早),让人望去,就想摸摸他们的脸,腼腆的内敛的拒人的脸。婴儿的脸为什么好看?因为他们的混沌以及没有欲望,堪称天国里刚刚受洗结束的,热腾腾来到世间,布满纯洁的香气,人世如此浑浊嘈杂肮脏喧闹,婴儿的一张脸摆在那儿,人世安静下来了。
婴儿脸上有佛的沉稳,是一眼定乾坤的广大无边。整个冬日似这婴儿脸,遍布佛一样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