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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读 《月亮》◎张锐锋/著中国文联出版社
钱红丽
壬寅年秋,一次外出笔会,偶遇张锐锋老师。所到之处,皆有汽车。我们一直坐在前排,滔滔迭迭聊着一些闲话。张老师的右手一直托着烟斗,下车第一步,一定将烟斗点燃。
回家后,我又从书架上找出他三十年前出版的两本书:《河流———历史的五线谱》《月亮———往事的漂流瓶》。
张老师山西太原人。对山西这个省份,印象原本一般。但,自从得知吕新居于榆次,蒋韵居于太原,我便对其刮目相视了,更甚至,对整个山西都充满着浓厚兴趣。吕新“绸锻似的村庄”系列小说,是真正唤醒我对于乡村往事记忆的小说之一。
张锐锋的《月亮》同样是一部追寻乡村往事的书。既非引经据典的学者散文,也非乡谣吟唱的诗化散文。并非太好读。读这部旧书,我花了很大耐性。阅读,并非一项轻松惬意的精神活动,有时简直是一份力气活,拚尽所有心智似的全力以赴,但,也乐在其中。这种乐,是苦乐。阅读,也是一种遗忘,一种艰难的遗忘。相信任何一本书,再也比不上年轻时的我读伍尔夫《墙上的斑点》那般艰辛不易。故,我一直对通读普鲁斯特与乔伊斯的人充满无限敬意。
这部书分四部分,分别为月亮、烛光、五个词、大树的重心。张锐锋以回溯往事的笔融,解读了牛车、石板、地道、红太阳、传单。显然,后两个词明显带有文革色彩。在每一篇的开头,作家总是不厌其烦引用卡夫卡、罗伯·格里耶、波德莱尔、普鲁斯特等,试图使这些一己往事以史籍的速度伏脉千里般升腾起来。
整本书均是采取逻辑严密的理性基调,端的是一种沉稳历练的姿势。这姿势里,没有婉约呢喃迎水而唱,所笼罩着的是一股纵深开阔的大气。一般的乡村写作,应是靠感性维系着的,刘亮程的乡村系列均如此。张锐锋独辟蹊径,使得乡村、往事、童年这些被爱着被遗忘着的被不断丢失的温暖所在,披上一层理性之光。他自里尔克的三句诗入手,揭示出“所爱的乃是遗忘的”往事真相。
我是读到“石板”这一小节时,开始走神的。作家的小学时代,每人书包里均装有一块石板,外围镶上木框,放在凹凸不平的课桌上以供写字。石头,在乡村无处不在,像野花一样遍布每一寸土地。但,每一位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读者,对石头的理解均是迥异的。某个盛夏,我远远站在山岗的背阴处,望着那个于烈日下挥汗的石匠。他坐在地上,一下一下用钢凿与石锤敲打着一块淡蓝色青石。他的胳膊裸露于烈日下,汗水自发上滚过釉黑脖颈,湿透衣襟。钢凿敲在青石上,火星四溅,那种坚固而刺耳的叩击声,激烈,新鲜,一下一下穿透湿热空气,传出好远,衬得午后更加死寂。他在忘我地雕刻一块墓碑。那个寂寞的盛夏午后,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永难磨灭。雕刻墓碑,在乡村,是生者对死者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山岗上,松涛下,麦地里,处处均是坟冢墓碑。透过年少的眼望去,心里一派无依的惊慌、孤单。
作为读者的乡村往事,在张锐锋的理性梳栉下陆续复活。这种力量是强大的,它无坚不摧。好比面对一条河流,美洲的一个诗人说:“你的话同时 / 也在我的嘴上滑动”。张锐锋这种智性写作同样贯穿着他的另一部散文集《河流———历史的五线谱》。
散文门坎低,人人可以迈进来。但,因境界、技法的差异,也各有千秋———或者云泥之别。
散文的叙事性,似正被目前的主流所推崇。或许少了张锐锋的持重大气,多了些简约庸常。叙事,最大的危险便是在琐碎与吟唱里沦陷而无以跳脱。
《河流》,是一部对中国古代文化中某些有意味的部分进行重组、想象和阐释的书。
在第一部分的“飞之箭”里,作家自古希腊的哲学家醉心于寻找万物的本原开始,到柏拉图试图把时间纳入永恒的理念世界,再到芝诺著名的阿基里斯侼论,一如卡尔唯诺《寒冬夜行人》般兜兜转转,缠绕回旋,最后终于扑通一声落到实处,转到文学的母题上来,拿出了博尔赫斯设想时间的多种答案……如此高难度的开篇,最是令对哲学书籍生疏的人害怕。勉强庆幸自己到底还是留存一点微薄的哲学记忆,要不,肯定放下了这书。
其实,这只是他的一个书引子。后面才是自己对时间之谜的想象与重组。谁会想到,他会以一本《绘图千家诗注释》入手,以一种极度耀眼的“幽光与暗”开始了阐释之旅。彻底打破以意象、声色等关键词围绕的释诗传统,径直自顾自将王安石、苏东坡、王建、郑谷等人的诗篇梳理一番。以一种强悍的不容置疑条分缕析,在时间的版图上发生过的帝王兴衰、个人荣辱、乡村小民的悲欣哀乐及爱情在孤独内心的形成。他以哲学的口吻冷静指出,爱情实质上是梦幻的复制品。最后终于还是记得回到浪漫主义的路上来,得出一个多少有些抚慰性结论:
一切原是这样古老,弯犁和诗篇是两样完全不同的事物,但它们都有足够的力量击穿时空。
倘若能耐着性子将96页“飞之箭”读完,后面的两章“河流”与“棋盘”便容易得多。读这本书的过程,便是跟着作家挖金矿的过程,在又黑又冷的隧道爬行,进行着散文艺术力量的重新锻炼。以往的阅读经验简直在吃糖,温和,舒适,即便刷了牙,口腔里也留有香甜余味,也似寒冬里的温暖床榻,人已远走,但,被里余温尚存。阅读的能力,便是这样被惯坏的,慢慢蜕化,在文字的云泥之间渐渐失去了向上飞升的秉赋,而一直匍匐于地,与“泥”亲近起来,直至彻底失去广阔视野。
第二部分“河流”,我是与另一本书交叉着阅读的。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有一本散文集《大海如境》,同样有关于河流的描述,康拉德将其命名为“忠实的河”,那是他的世俗人生的起点。河流在我的印象里,总与康拉德分不开。我始终对天上飞的和水上走的那两位作家,有一种难言的隐秘热爱。他们分别是———圣埃克苏佩里与康拉德。
最后一部“棋盘”,充分被瓦解被破碎了。实则,他阐释的是一些古代寓言,异常有趣。譬如十二生肖细节的重组与想象,便是往玄异的路上奔了,很抓人。所谓在寓言里寻找永恒的秘密吧。原以为,他是要说说棋类的,一开始便抖擞了精神。因为一直对棋类着迷。只有在围棋与国际象棋面前,我才会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在智力方面的弱项。曾经有一段,疯狂抓人陪下五子棋,一次次被围困,一次次身陷楚歌之中。每走一步,均是错,似早已被命定的安排。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均在“棋盘”上被围困过吧。不可知的,寓言一般的神秘化。这本书同样是一张棋盘,每个读者均坐到桌前,轮流与作者博弈一番。自一开始可能便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哪里谈得上攻守平衡。你也许搭上了作家想象的翅膀,这是攻。但,你终究没能守住自己。所谓守住自己,大抵要有一定的阅读量,哲学、数学、神话、古诗词必须涉猎,方不遗失自己。
这本书不能躺着读,必须端坐着阅读,思维才不至于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