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场一去不返的壮游之旅,让拜伦成为“诗台上的拿破仑”| 一诗一会
乔治·戈登·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英国19世纪初期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图片来源:图虫拜伦是英国19世纪初期浪漫主义代表诗人之一,他最著名的作品包括《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唐璜》《东方叙事诗》等。在其短暂、充满争议却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有一段经历无法忽视,那就是他离开英国、前往欧洲各地游历。
拜伦出身于贵族,年仅10岁就继承了爵位和家族的地产。他曾在剑桥大学学习文学和历史,学生时代深受启蒙思想的影响,向往自由和民主。拜伦一方面对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征战感到幻灭,一方面也厌倦了自己长期以来花天酒地的生活。1809年,他负气离开英国,开启了一场壮游之旅,一路途径葡萄牙、西班牙、阿尔巴尼亚,直至希腊、小亚细亚和君士坦丁堡。当他1811年归来时,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自传体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以下简称《游记》)的前两章。翌年,游记出版,轰动全英,在头一个月就印了七版,连拜伦也不由得感叹:“我一早醒来,一夜成名,成为诗台上的拿破仑。”
在《游记》中,拜伦塑造了一个虚拟的人物——恰尔德·哈洛尔德,并借哈洛尔德之口,抒发他在欧洲各地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拜伦不与那些满足于现实生活的芸芸众生为伍,只有荒蛮的自然风光才能抚慰他的心灵。来到“人迹不至”的地方,看到汹涌的波涛、嶙峋的山石、浓密的森林、深沉的海洋,他好像看到了桀骜不驯的自己。在古迹的残垣断壁间,拜伦又感叹“兴衰隆替,繁花已尽”。可以说,《游记》是诗人厌世情绪的真实写照,它完整地记录了从追寻理想到接受失败的情绪变化。
《游记》的成功不仅为拜伦带来了声名,也带来了女性的追求、秘密的恋情、复杂的婚姻以及丑闻。1816年,在种种诽谤和攻击声中,拜伦再次离开英国,从此一去不返。他在日内瓦住了一段时间,又前往意大利生活了六年,并先后完成了《游记》的第三、四章,在其中表达了他对个人尊严和意志自由的坚持。1824年,拜伦把英国的家产全部变卖,购买了一艘战舰,热情地支持希腊反抗土耳其帝国的革命战争,后在军中病逝。
尽管有评论家批评拜伦的《游记》有装腔作势之嫌,但他确实表达了同代人的心声。《游记》中在当时很进步的民主主义观点、慷慨激昂的感情,以及流畅的诗句,也是这部作品至今拥有读者的原因。《游记》的中文译本初版于1956年,曾在1990年推出修订版。近日,这部自传体长诗在绝版30余年后再版,并附以拜伦的权威传记作者、莱斯利·A.马尔尚的精彩导读。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在此刊出导读的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
[英] 乔治·戈登·拜伦 著杨熙龄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02
《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导读(节选)
文 | 莱斯利·A.马尔尚 译 | 董伊
对于那些没有能力和财力去旅行的人而言,《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可谓是一座画廊。但其魅力并非在此。《游记》不仅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中一部伟大的自传体长诗,也是一种厌世情绪的真实写照,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拜伦以及同代英国文人对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征战彻底失望了。正因如此,《游记》在当时深受人们喜爱,其影响力贯穿了整个十九世纪的大西洋两岸。1809年10月,拜伦游历至约阿尼纳市(现希腊西北部城市),触景生情,开始创作《游记》第一章。他边游边写,1810年3月到达士麦那市(现土耳其西部城市)的时候,完成了第二章。在此之前他一直在阅读斯宾塞的诗作,受此影响,他创作的朝觐之旅采用了斯宾塞式的诗体。
拜伦式的忧郁和其前因后果都在《游记》中得以完整体现。所有的情绪活动,不论是多么跌宕起伏、五味杂陈,归结起来都是浪漫式的自我作崇,这份自我令他进退两难,十分痛苦:在现实世界,他要追寻的理想社会和完美状态不存在,《游记》完整地记录了从追寻理想到接受失败的情绪变化,包括痛苦,悔过,甜美的伤感,愤世,无奈的隐忍,最终因疲惫而作罢的决定,还有数十个相互叠加出现的情绪活动。拜伦的朝觐之旅虽终将无果,但仍会继续,他对朝觐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途中光鲜夺目的异域风情和名胜古迹又令他欲罢不能,这些美景最终随着他的接近渐渐失去了想象中的光晕。
《身着阿尔巴尼亚服装的拜伦》,由托马斯·菲利普斯绘于1813年,现藏国家肖像馆。1809年,拜伦在伊庇鲁斯购置了这套服装。
理想主义者的两难
拜伦追求天真的美感,尤其是那些转瞬即逝的美。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他是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深知现实世界无法满足他的理想。他的早期诗歌可以说明这一点。《游记》第七版(1814)第一章有一段献给安蒂(Ianthe),即夏洛蒂·哈莱(Charlotte Harley),牛津伯爵夫人年仅十一岁的女儿:
拜伦比她年长一倍,他称安蒂是“西方的佩丽”(佩丽,波斯神话中的仙女或女妖),能看到她身上有一种成熟的美,对此他颇为得意。但在1814年以前,他已经对安蒂失望了,当然,他没有把这种失望感写进诗里。前一年的4月5日,他写信给子爵梅尔本夫人(Lady Melbourne,即卡罗琳·兰姆,1812年后成为拜伦的情人之一),说夏洛蒂“如果能永远十一岁,我会爱一辈子,如果她成年,我可能还会娶她,但绝不能让她变得和其他妇人一样俗不可耐”。
任何光鲜的外表细看来都是层层骗局,都离理想和完美相差甚远,都不如人意,一想到这些,拜伦心里就有说不尽的郁结。拜伦想要逃避,或者至少把这一困境看明白。拜伦是一个高度敏感的人,同时又充满理想。这样一个人要被迫接受冰冷的现实和残酷的幻灭,拜伦心里无比地痛苦。玩味这种痛苦,把它书写出来,不啻为一种自我安慰的办法。或者,假装内心平静,傲视凡间,坚忍克己,愤世嫉俗;他渴望精致的生活、完美的爱情,但现实世界一次次令他失望;面对这种挫败,采取神一样超然的态度,也是一种释然的办法。拜伦将这些情绪活动写成了精彩的故事,汇入到《游记》中,包括后期更为成熟的两章。前两章的口吻的确有些伤感主义式的做作,后期评论家指责他装腔作势,对自己的罪孽和愁苦夸大其词,故意包装自己。然而,虽然他的措辞有意古奥,但他确实再现了自己乃至所有同代人的心理两难,在这一点上他至少是诚实的。
《哈洛尔德的朝圣》,由英国画家透纳在1832年左右创作,现藏泰特美术馆。油画主题源自于拜伦的《游记》,描绘了一种理想化的意大利风光。
让我们仔细考察拜伦式的人物设计和故事里浪漫式的两难有何种关系。第一章一开篇,诗人直言自己已厌倦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充满了罪恶感。仅凭这些话语就称诗人是“撒旦式的人物”,这样说虽不完全错误,但也说明没有看到问题的根源。他的措辞多愁善感、陈词滥调,是他的风格使然。拜伦深受十八世纪典雅华丽文风所害,这种行文习惯根深蒂固,他很难改掉。但他的确“陷入了酒醉饭饱的苦闷境地”,“已在罪恶的迷津中,长久地跋涉”。实际上,这是浪漫派文人面临的最严酷的现实——人性的缺陷。
紧接着就是一个“形孤影单”的形象。“落落寡合,他独个儿徘徊惆怅。”他非常敏感,虽然还未做出什么壮举,但仅凭高人一等的向往,他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与那些满足于现实生活的芸芸众生为伍。在这种态度的笼罩下,华兹华斯笔下那种湖光山色的秀丽景观是配不上他的。只有荒蛮的自然风光才能抚慰他的心灵。来到“人迹不至”的地方,看到汹涌的波涛、嶙峋的山石、浓密的森林、深沉的海洋,他好像看到了桀骜不驯的自己。
看到人性的脆弱,他有感而发。在此之前,拜伦曾写诗赠予约翰·皮戈特(John Pigot,拜伦的剑桥校友),表达了相似的观点,只不过在《游记》里口吻更加忧伤,而非像前面那样诙谐。
此外:
因过去黯然伤神,一声难以启齿的道别,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现在都已成回忆,这些美丽而伤感的回忆渐行渐远,变得模糊不清,这都是浪漫派式的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受挫时的表现。“被束缚在地上,眼睛却望着天堂。”
接下来是对比鲜明的风景描写,这样的景色深受拜伦喜爱,期间他时常赞颂过去和他其实不熟悉的事物。从塔古斯河对岸眺望里斯本城,一座座白色的建筑坐落在山肩上,一时美不胜收。但走近端详,“葡萄牙这个国家骄傲而又愚蠢”,“蓬头垢面的居民杂处在垃圾堆中间”,让他极为失望。华丽的葡西战争描写后,拜伦像莎翁笔下的福斯塔夫那样开始思考光荣的价值。英雄“无非是暴君的工具,/ 成千累万被无情地抛弃”。只有塞维利亚少女的美貌免遭他的揭破。天堂的美女也比不过“黑眼珠的西班牙女郎”“那样的美人连禁欲家也不得不赞赏”。其后有关加迪斯城斗牛的描写同样遵循了先扬后抑的模式。起初,拜伦用描写骑士战争的语言刻画了一幅多彩的盛况,直到骏马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凡夫俗子眼里,这一幕是多么够味”。
没得到的才最美
有人一度认为,“兴衰隆替,繁花已尽”(sic transit gloria mundi)是贯穿《游记》的主题。其实,这一主题在第一章并没有出现,第二章虽有“希腊曾辉煌”的主题,但话锋却不同。在第四章,拜伦看到古罗马的遗迹,断言古迹若有什么永远持存的精神,那也无非是提醒世人,任何繁华盛世终有消失的一天;这一点,现代卑微的希腊人需要明白,汲取了古希腊文明的世人应该明白,那位盗取古希腊石雕文物的埃尔金勋爵更应该明白。而在第二章,当他看到古希腊的遗迹,他却在感叹现代的希腊人没了祖先的气魄:
拜伦发现,任何繁盛一时的文化和宗教终将消逝:
最终是那个“失踪的神仙和神仙似的人们”的希腊萦绕着拜伦:
1821年,希腊爆发了反抗土耳其统治的独立运动。1823年7月,拜伦也积极投入到这场革命中。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浪漫派的向往一次次受到挫败,而其他的情绪活动都是此般受挫的结果。拜伦抨击暴君,极力摆脱束缚,向往精神自由。每当他赞颂美貌,倾诉苦恋,总伴有一句潜台词:没得到的才最美(“爱神的好处只是那双飞动的翅膀”)。几处美景(爱奥尼亚海上穿梭的船队,齐察村的修道院,阿尔巴尼亚的崇山峻岭,闪耀的德巴兰尖塔,身着短裙、围绕篝火起舞的阿尔巴尼亚战士)虽能引发一时的兴趣,短暂的豪情好像让他暂时逃离乏味的现实,但从口吻听来,他自己也半信半疑。这些美景所在之处,拜伦暂时忘却了理想破灭的痛楚,但字里行间仍掺杂着一丝苦短的忧伤,他因此再一次失望、厌世、退却。
总体而言,相比阴沉且个人主义的后两章,前两章情绪虽然忧郁,但却有美景加以平衡。拜伦的好奇心很强,这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旅行就是为散心,再好的美景也需要辅以喜忧参半的笔调。一旦上了路,哈洛尔德“真比天空中的鸟雀还要焦急”,他想要忘记“消磨于最荒唐的幻想中的自己的青春”,想让自己更客观地沉浸在沿途的景色中。
拜伦的文风洋洋洒洒,插笔之处繁多,这边吹出一个泡泡,那里就扎破,这种笔法拜伦最终在创作《唐璜》的时候得以成熟。愿望不能实现,理想与现实相差甚远,这都是《游记》反复出现的主题。拜伦在《游记》里揭破浮华的世界是为了展露现实的阴暗面。这些阴暗面在《唐璜》中显得更为怪诞,怎么讽刺奚落都不为过。
1926年电影《剑侠唐璜》剧照
霍布豪斯等友人曾提醒拜伦,面纱薄了遮不住脸,《游记》中虚构性若是不够强,有人就会视其为诗人的自传。他的朋友知道,他的许多情感生活都被写了进去,因此在发表之际又提醒他,哈洛尔德那“轻佻的女郎们放荡歌舞”的“圣洁的寺院”即是现实中的纽斯特德寺,拜伦家族的宅邸,是个读者都能看出来。拜伦在意这一点,便在《第一、二两章的序言》里说了些掩盖的话。 “若有人认为我从自己的个人经历取材,请相信我,只有一小部分而已,而且我自己也衬不上那些经历……我为世界创造了这位英雄,他的事迹我望尘莫及。”
但是,没人相信他,甚至有人怀疑他在作品中对自己做过的恶事轻描淡写。哈洛尔德感情细腻,对暴行会生恻隐之心,虽然生性孤僻,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反抗暴君的事业。拜伦否认主人公就是他自己,他这样做也没错,因为哈洛尔德在某些方面绝对不像拜伦;他只是拜伦想象出来的人物。创作的时候,拜伦溜进了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仅仅分有本人的部分特征,它的一举一动与拜伦所知的常识是相互背离的。
本文书摘选自《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一书导读部分,较原文有删减,小标题为编者自拟,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