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悖论:人类进化中的美德与暴力》,[美]理查德·兰厄姆著,王睿译,中信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定价:68元
■刘永谋
人类总自诩为道德动物。康德说:“有两样东西,越是经常而持久地对它们进行反复思考,它们就越是使心灵充满常新而日益增长的惊赞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可在现实生活中,各种暴力行为随处可见,比如校园霸凌、家庭暴力以及此起彼伏的局部战争。
相比女性,男人攻击性更强。有科学家证明,男性更暴力,与其体内睾酮更多有关。由此想到一个问题:人类尤其是成年男性,难道从自然本性上就是一种残忍的物种?
在人类学上,流传着一种说法,智人是极少数甚至唯一的不以食用为目的,却大规模灭绝同类的物种,人类进化史上出现的其他人种如尼安德特人,都是被智人残忍地灭绝了的。
残忍与否,在比较中方能辨明。在战争中,人类自相残杀的酷烈程度,远超黑猩猩等灵长目亲属物种。在日常生活中,人类表现得要温顺得多。调查表明,41%~71%的妇女在一生中遭受过男人的殴打——这是让男人无地自容的数据,而在黑猩猩中这一数据是100%。也就是说,相比类人猿,人类有时更温顺,有时更暴力,此即哈佛大学生物人类学教授理查德·兰厄姆所谓的“善良悖论”。
为何人类会陷入善良悖论呢?这就是兰厄姆所著的《人性悖论:人类进化中的美德与暴力》的核心问题。
按照他的说法,人类攻击性分为反应性攻击和主动性攻击,前者是受到威胁时的攻击性反应,后者则是有目的、有预谋的冷静攻击行为。所以,善良悖论指的是人类反应性攻击水平低,而主动性攻击水平高的现象。
对此,兰厄姆的解释是两种攻击行为的生物学机制完全不同,不能混淆在一起,而人类的进化过程压抑反应性攻击,助长了主动性攻击,尤其是联盟式主动攻击。换言之,人类的攻击性状况有生物学基础,是长期进化选择过程的结果。
在兰厄姆看来,反应性攻击受到压制,是约50万年前开始的人类自我驯化过程的结果。
家养动物比野生祖先更温顺,是人类驯化的结果。哺乳动物被驯化之后,出现一些普遍的解剖学变化,比如体形变小、脑容量减少、耳朵耷拉等,表现为某种“幼态延续”,即终生保持幼年期的状态。
除了被人类驯化,可以观察到野生动物自我驯化的过程,典型的比如倭黑猩猩。在智人进化的早期,人类进行过自我驯化,“患上”驯化综合征,其中最重要的症状就是反应性攻击水平大幅度降低。
究竟人类如何自我驯化的呢?兰厄姆赞同所谓的死刑假说,即“针对攻击性及其有利于更大程度温顺性的选择,来自对极端反社会个体的处决” 。也就是说,男性从更新世开始组成联盟,共同而有意地杀死群体中反社会的、喜欢使用暴力的成员,以此方式对人类进行选择性的自我驯化。在此过程中,语言的出现使智人可以深度沟通,更容易组成合作的平等主义的男性联盟,杀死具有过度攻击性的个体。
兰厄姆认为,自我驯化过程并未作用于主动性攻击。相反,他理解的自我驯化可以说是联盟式主动性攻击对反应性攻击的驯化。也就是说,在进化过程中,从更久远阶段继承下来的主动性攻击被强化,升级出联盟式主动性攻击。
在少数的动物例子中,主动性攻击基本发生在不同群体之间的冲突中,而人类大量将之运用于群体内部,来帮助部族更好地生存。
接下来,兰厄姆试图运用上述“两种攻击进化理论”解释人类社会的一些现象,比如道德、阶级和战争等问题。
在他看来,“执行死刑的能力带来了自我驯化,也创造了道德感”。也就是说,因为怕被男性联盟杀死,人类个体想自我保护才变得有道德。
作为高级攻击技能,联盟式主动性攻击推动人类阶级社会关系不断发展,“要对处决、战争、屠杀、奴役、欺凌、祭祀、酷刑、私刑、帮派战争、政治清洗及类似的权力滥用负责”。而对联盟式主动性攻击的熟练运用,也导致人类战争烈度不断上升。因此,“更难的挑战是降低人类有组织地实施暴力的能力”。
进入21世纪之后,人类对自身的理解,日益受到生物学、医学、心理学、精神病学等自然科学研究成果的影响。人是什么、如何做人,之前我们求助于哲学、文学、宗教和艺术,现在越来越依赖于自然科学的描绘。
于是,对人类事务的全新理解正在成形,开始取代传统的人文主义理解,我称之为“科学人的崛起”。显然,兰厄姆的书便是此类新思潮中的一朵浪花。
“科学人的崛起”,扩展人类自我理解的维度,加深我们对人类社会运行规律的理解。但是,涉及人类事务时,自然科学并没有根本性的优势,从自然科学事实推导人类行为规律时,面对休谟所谓的从“是”到“应当”的巨大鸿沟,会陷入治理转译的谜团之中——比如吸烟有害身体健康的科学事实,对于宁愿不健康也要吸烟的人来说,是推导不出他必须戒烟的——结果往往是以科学名义将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比如,兰厄姆对人类与倭黑猩猩自我驯化机制的解释完全不同,就属于此类问题。
他认定死刑假说是自我驯化机制的秘密,但人类进化中是男性联盟执行死刑,而倭黑猩猩进化中则是雌性联盟执行死刑。他认为,在地质干旱时期,倭黑猩猩祖先来到刚果河南面环境良好、食物充足而天敌很少的新栖息地,高攻击性作用不大,而群体内雄性倭黑猩猩继续“家暴”雌性,于是雌性联合起来,主导群体事务,杀死最具攻击性的雄性,剥夺高攻击性雄性的交配权,最终自我驯化为反应性攻击水平更低的物种。
换言之,“男女战争”是倭黑猩猩自我驯化的动力机制,而“男男战争”是人类自我驯化的动力机制。为什么人类自我驯化不是女性反对家暴的结果呢?毕竟大家公认,在人类历史上有着漫长的母系社会阶段。
对此,兰厄姆语焉不详,说不出太多所以然。我完全可以调侃他:倭黑猩猩可以是女权主义者,为什么人类不能做女权主义者呢?
再进一步思考,就算自然界中倭黑猩猩可以自我驯化,就能证明人类也自我驯化吗?毕竟兰厄姆承认,同为亲属物种的黑猩猩就没有自我驯化。要知道,驯化这一概念是在人类圈养其他动物的语境中出现的,没有人类的野生环境还有驯化吗?所谓野生动物的自我驯化难道不是一般的适应性进化吗?
总之,挖掘人类行为的生物学基础的各类研究,并不是外行想象的如物理学一般严谨和客观。因此,不能陷入科学解释人类行为的新迷信之中,要时刻记住科学解释的有限性。
更麻烦的是,将人类行为的根源完全归结于生物学甚至基因,可能面临道德虚无主义的危险。比如,如果家暴是有生物学原因的,男人打女人是宿命,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女人就得忍着。
在书中,兰厄姆罗列前辈名人的看法,试图证明生物学决定论不一定导致宿命论,但说服力很不够。和很多人一样,面对如此危险的质疑,兰厄姆以“文化可以驯化生物学”来作答。可是,如果“文化可以驯化生物学”,人类反应性攻击降低,为什么不是文化教化的结果,而是自然进化的结果呢?
当然,人是世间最大的谜,不能强求兰厄姆的理论毫无破绽。无论如何,兰厄姆是相关领域当代顶级学者,而本书综合有关人类攻击性研究的最新科学成果,挖掘其中的伦理学、社会学和政治学内涵,极大地深化人类对自身行为的理解,不仅绝对值得一读,而且值得读后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