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希腊诗人卡瓦菲斯:不要对别处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 一诗一会
希腊诗人卡瓦菲斯(C.P. Cavafy,1863—1933)
卡瓦菲斯是20世纪最杰出的希腊诗人之一,奥登、蒙塔莱、布罗茨基等众多现代诗人都对他推崇备至。1863年,卡瓦菲斯出生于埃及亚历山大的一个富裕的希腊家庭。从儿时起,他就常常在家中见到要人显贵,然而,父亲的早逝让这个家庭很快失去了曾经的地位和财富。少年时代的卡瓦菲斯随母亲先后在英国和君士坦丁堡逗留,正是在此期间,卡瓦菲斯对拜占庭和希腊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不仅成为他一生的兴趣所在,也激发了他最初的诗歌创作。
当卡瓦菲斯重返亚历山大时,埃及已沦为英国的附属国。当地的希腊社区不再繁荣,人们再难重建原有的生活和制度,卡瓦菲斯曾经熟悉的道德和物质基础也无处可寻。在那个颓废的时代,卡瓦菲斯只能在诗歌中释放悲观的情绪,并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他所热爱的文学、语言和历史中。据说,卡瓦菲斯每年会写约七十首诗,但最终只保存四五首,其余全部毁掉。与其他渴望成名的诗人不同,卡瓦菲斯从不主动刊印诗集,只是把作品寄给朋友们鉴赏,或偶尔发表在诗刊上。他的第一部诗集,直到逝世两年后才正式出版。
尽管如此,卡瓦菲斯的诗歌还是很快在希腊乃至欧洲各地流传开来。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卡瓦菲斯使用的语言——一方面,他继承了其家族和阶层使用的雅语,另一方面,他也极其重视希腊俗语的发展,二者的杂糅成为了他创作中最大的特色。但在诗人奥登看来,更吸引人的是卡瓦菲斯的语调:“随便读他的哪一首诗,我总感到,看得出这个人用一种独特的视角观察世界。”无论是谈及一片风景,一个事件还是一种情绪,卡瓦菲斯的每一行诗都只对事实加以描述,从不增加额外的装饰。即使在文字被翻译成其他语言后,他的声音还是能够被立刻辨认出来。
日前,卡瓦菲斯的诗集《当你起航前往伊萨卡》再版。新版收录了卡瓦菲斯生前私下刊印、校订或认可的全部作品,并增补了其生前部分未刊印的诗歌,较为完整地还原了卡瓦菲斯的创作图景。“时间”是卡瓦菲斯诗歌中的关键线索,诗人常常出入于神话、历史和现实之间,用敏锐的感官体验生活,也透视不同历史时期人物的心智和灵魂。
《当你起航前往伊萨卡》
[希腊] C. P. 卡瓦菲斯 著 黄灿然 译
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1-01
单调
单调的日子一个接一个
都是那么单调。同样的事情
在我们面前一次又一次发生,
同样的时刻来了又去。
一个月过去了,另一个月又来,
跟着是什么也很容易猜:
都是昨天的百无聊赖。
而明天一来就不再像个明天。
窗子
我在这些黑暗的房间里度过了
一个个空虚的日子,我来回踱步
努力要寻找窗子。
有一个窗子打开,就可松一大口气。
但是这里找不到窗子——
至少我找不到它们。也许
没找到它们更好。
也许光亮最终只是另一种独裁。
谁知道它将暴露什么样的新事物?
城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些屋子里。
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
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路。
就像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已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伊萨卡岛
当你起航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们:
你将不会在路上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
只要你保持高尚的思想,
只要有一种特殊的兴奋
刺激你的精神和肉体。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野蛮的波塞冬海神—你将不会跟他们遭遇
除非你将他们带进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将他们耸立在你面前。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当你无比快乐和欢欣地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
但愿你在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停步
购买精美的物件,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
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
——尽可能买多些销魂的香水;
愿你走访众多埃及城市
向那些有识之士讨教再讨教。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
但千万不要匆促赶路,
最好多延长几年,
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
是伊萨卡赐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
没有她你可不会起航前来。
现在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而如果你发现她原来是这么穷,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
既然你已经变得很有智慧,并且见多识广,
你也就不会不明白,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译注: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和独眼巨人是奥德修斯返回故乡伊萨卡岛途中遇到的食人生番。在最后一句中,作者把“伊萨卡”普遍化了。)
危险的思想
米尔蒂亚斯(君士坦斯皇帝和
君士坦提乌斯皇帝在位期间
在亚历山大的一名叙利亚学生;
一半是异教徒,一半已基督教化)
说:“学习和思考使我强大起来。
我不会像懦夫一样害怕我的激情;
我会把我的身体献给感官快乐,
献给我梦想的享受,
献给最放纵的情欲,
献给我血液淫乱的脉搏,
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当我愿意——
我有那意志力,它随着
我的学习和思考而强大——
当我愿意,在关键的时刻我将找回
我的精神,仍像从前一样禁欲。”
(译注:君士坦斯和君士坦提乌斯均为君士坦丁大帝的儿子,两人共同执政。米尔蒂亚斯是一位虚构的人物。)
爱希腊者
要确保雕刻得尽善尽美。
表情严肃、庄重。
王冠最好稍微窄些:
我不喜欢帕提亚人那种宽冠。
铭文一如往常要用希腊语:
不过分,不浮华——
我们不想让总督误解:
他总是无事不问,然后给罗马打报告——
但是当然要给我适当的赞颂。
另一边要有点特别的东西:
某个掷铁饼者,年轻、英俊。
此外我要你务必
(西塔斯皮斯,请千万别忘记)
在“国王”和“救世主”之后
用优雅的字体刻上“爱希腊者”。
现在请不要自作聪明
说什么“希腊人在哪儿?”和“在扎格罗斯背后,
在弗拉塔以外,还有什么希腊精神?”
既然很多比我们更野蛮的人
都选择刻上去,我们也要照做。
另外,不要忘记有时候
辩士会从叙利亚来看我们,
还有诗人,和其他诸如此类的虚度光阴者。
这样,我想,我们也就不算是非希腊的。
(译注:诗中的场面和人物均为虚构。说话者是某位东部君主,他正在给西塔斯皮斯(可能是一位侍臣)就一种将要陶铸的硬币做指示。扎格罗斯是山脉名,弗拉塔是一个城市,亦是帕提亚历任帝王的冬天行宫。)
少有之至
一个老人——已经耗尽,驼着背,
被时间和纵欲弄瘸——
缓慢地沿着狭窄的街道走着。
可当他踏进他的屋子,掩藏起
他那年老的蹒跚,他的精神就转向
那份仍然属于他的青春厚礼。
现在他的诗被年轻人引用。
他的奇思妙想活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健壮而放纵的精神,
他们标致而绷紧的肉体,
立即唤起他的审美直觉。
枝形吊灯
在一个空荡荡、只有四面墙、
铺着一块绿布的小房间里,
点着一盏美丽炽白的枝形吊灯;
在每一柱火焰中都有一种感官的兴奋、
一种情欲的冲动随着热度一同燃烧。
在这个被枝形吊灯的热火
猛烈照亮的小房间里,
不会出现普通的灯光。
这销魂的热度也不为
怯懦的肉体。
早晨的大海
让我在这里停步。也让我看一会儿大自然。
早晨大海鲜明的湛蓝,晴朗天空鲜明的湛蓝,
黄黄的沙滩;都很美丽,
都沐浴在光中。
让我在这里停步。并让我假装亲眼看到这一切
(在我刚刚停步的那一瞬间我确实看到了)
和相信那些感官的印象并不是
我平时的白日梦,我的回忆。
经历
他做学生的时候怯懦地想象过的事情
如今都公开显露在他面前。而他四处逛荡,
整夜留在外面,参与其中。他新鲜热烈的血液
就像应有的那样(对我们这类艺术来说)
被感官快乐品尝着。他的肉体被那
受禁止的情欲狂喜所淹没;他那年轻的四肢
完全任其摆布。
就这样,一个单纯的少年
变成了值得我们去看的东西,有那么一刻
他也经历过那被人吹捧的“诗歌世界”,
这个有着新鲜热烈血液的年轻感官主义者。
文中诗歌选自《当你起航前往伊萨卡》一书,经世纪文景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