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诗人吕德安:我曾经目睹石头的秘密迁徙 | 一诗一会
吕德安(1960-),诗人、画家。(图片由雅众文化提供)吕德安出生于中国福建省的一个港口小镇,与于坚、韩东等同是第三代诗歌代表诗人。他从二十岁出头开始写诗,曾与同仁创办诗社“星期五”,主张诗歌对日常生活经验的观照,随后又加入南京“他们”诗社。那段时间,吕德安的创作颇为旺盛。由于生活在南方,常常下雨,他的生活也蓄满了雨意,雨的某种特质便浸透进他的诗行,类似于师法自然。有人将吕德安誉为“中国的弗罗斯特”,因为他的诗是湿润的、抒情的,同时也是笨拙的——它们描绘的是最朴素的生活,是那些日常可见的事物和身边的人。
90年代初期,吕德安曾在美国纽约生活过几年,回国后却没有留恋都市,而是选择回到故乡。在福州北面的一座山上,他买下山谷里的一块荒芜之地,打算用石头为自己砌一所两层的小楼,在这里开始一段陶渊明式的隐居生活。为了节省开支,吕德安亲自画了设计图纸,又找来工人们盖房,花了两年时间才把房子建好。这座房子不仅是他一生中重要的作品,也是他的灵感来源。在这里,他为山谷、石头和土地写诗,也为那些泥瓦匠、搬运工写诗。他希望透过诗歌,去应证某种朴素的写作,去抵达生活。
在诗人的身份之外,吕德安还是一位画家。他的绘画几乎与诗歌同步生长,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他的诗歌中常出现一些视觉性很强的句子,通过形象传递信息和情绪。但吕德安更相信语言自身也有其形象:“就像我们倾听语言时所得到的印象,可能是听觉的,也可能是视觉的。诗歌通过节奏强化它们,使它们或明晰或含糊而富于张力。……我写诗也是致力于寻求一种语出自然的状态,最后让语言自身的‘粗粝’说话。”
日前,吕德安亲自编选的诗集《傍晚降雨》出版,收录了诗人从1979到2019四十年间的诗作,是其创作生涯的一次较全面的总结。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中选取部分诗作,以带领读者认识这位隐秘而朴质的诗人。
《傍晚降雨:吕德安四十年诗选(1979—2019)》
吕德安 著
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12
母亲们
在夏天,天气热得让人不想说话
但是母亲们和她们的扇子想说话——
这是轻声细语的母亲
这是爱流泪的母亲和动不动就跑开
搬来大扇子的母亲
她正在为一只蚊虫而发怒
这是老是大肚子的母亲
她的肚子大提琴一样大
这是一个乌鸦嘴母亲
她的线团永远挂在树梢上
这是小工人母亲,悲伤母亲
一切都由男人来决定母亲
受孩子责怪母亲,驳船母亲,将来母亲
——“哎呀,真的是这样!”
母亲们到哪里都会坐到一起
星星闪亮,乌云没有凳子坐
熊来了,嗅着这群幽暗的花朵
熊来了,在夏夜里这条长长的走廊——
“哎呀,母亲们什么话那么多”
1981
挖墙
在房间里,一堵堵高墙间
应该有通风的门,一扇或两扇
能并肩走过两个人,高高兴兴
需要两个肩膀那样宽大自在
让南风穿过去与另一间的北风会合
这是泥瓦匠多年前的建议
我学会了许多知识以外的东西
在房间里,一面现成的墙
如今叫人来挖掘,就好像你
终于懂得把多余的东西
都归还给土地,里里外外
再回过头来把自己改变
那些落在地面的砖土也一样
运到别处成为令人活跃的一堆
像原始人自己的金字塔
而一扇门成形,它的空间就像
房子本身的记忆新打开的空间
让南风穿过,施展孔雀的尾翎
多少年过去,我还记得那时我
似乎更愿意让门保持洞的模样
上面一道道凿子啃啮的痕迹
高兴看到它先是眼睛大小,再是
一个人,两个人,足够并肩走过
在房间里,在一堵堵高墙之间
1987
怀念
逝去的事物
蚂蚁们又把它们
静悄悄地搬回来
有时我们仍可瞧见
门前流淌着一条蚂蚁的河
和它们河底的蓝宝石
和我们曾经摆放在
早餐桌上的那份甜食
嗅到冬天的殷勤的气味
1990
一次见证
我曾经长久地注视她:
一个孩子,当她用手掌
压住一只飞蛾
将它从地上抹去
如同抹掉一道颜色
惊奇中又留下更多
然而我的心没有
随着她而欣喜若狂
或跳动得更加厉害
但是我不知道,我如此
继续保持冷静可曾是
一次蓄意的纵容——
我只是在多年后
看着她瞳孔放大
一副要哭的样子
才终于伸出手,并一把
抓住了她成长的秘密
1990
解冻
一块石头被认为待在山上
不会滚下来,这是谎言
春天,它开始真正的移动
前年夏天它在更高的山顶
我警惕它的每一丝动静
地面的影子,它的可疑的支撑点
不像梦里,在梦里它压住我
或驱赶我跌入空无一人的世界
而现在到处是三五成群的蜥蜴
在逃窜,仿佛石头每动一步
就有一道无声的咒语
命令你从世界上消失,带着
身上斑斑点点的光和几块残雪
而一旦石头发出呼叫,草木瑟瑟发抖
它那早被预言过的疯子本性
以及它那石头的苍老和顽固
就会立即显现,恢复蹦跳
这时你不能再说:继续
待在那里。你应该躲开
你会看见一块石头古里古怪
时隐时现,半途中碎成两半
最后像一个饥渴的家族
咕咚咕咚地滚到山底下聚会
在一条溪里。这是石头的生活
当它们在山上滚动
一块笔直向下,落入梯田
一块在山路台阶上擦伤了自己
又在深暗的草丛柔软地升起
一块又圆又滑,轻盈的蓝色的影子
沾在草尖上犹如鲜血滴滴
我想就是这些石头,不像在天上
也不像在教堂,可以成为我们的偶像
它们只是滚动着,一会儿这里
一会儿那里,一会儿在我们的梦中
在我们的上面画着眼睛的屋顶——
而正是这些,我们才得知山坡
正在解冻,并避免了一场灾难
1992
冒犯
我曾经目睹石头的秘密迁徙
它们从高处滚落,轰轰烈烈
一些石头从此离开了世界
但另一些却留下,成了石头遗址
没有什么比石头留下不动更令人尴尬
那高耸的一堆,那长长的影子
白天,我看见它们落满庭院
成为我们出门时司空见惯的事物
而夜里,黑乎乎的吓人一跳
其实也只是一种幻觉:一块压着一块
顷刻之间仿佛就要倒在身上
就像当初某人受到了驱逐
逐出那道门,那门才得以确立
天堂才在那里存在——啊
如果是这样,但愿这累累的一堆
也能孵出我们希望的东西来
要不只怪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才看见石头变幻,变幻着闯入视野
我们知道那是土地的变故
那是地球松动,开始了滚动——
是的,也许那时候我们恰巧路过
还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
也许那时候我们也像石头
一些人留下,另一些继续向前
那留下的成了心灵的禁忌
那消失的却坚定了生活的信念
1995
可爱的星星
如果这些可爱的星星不是星星
那又是什么?该如何称呼
那么高的一种现实?那么冷漠
一生都与我们若即若离
又让人去幻想和追求
有时我常常想,直到如今
星星不过是星星,你承认它
高高在上,冥冥之中
有种力量或什么寂静的知识——
而这些都还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我们知道它非人间之物
或只是天堂里的一种爱
但它引导我们不得不穷尽一生
去爱一些不能爱的事物
去属于它们,然后才去属于自己
2008
最后的雪
窗前的雪不知不觉地
厚出一尺,倘若它堆积到房间
会有膝盖那样高——我这么想
兴许只是让自己高兴
就像那只乌鸦又蹦又跳
今天它独自轻落在那里
仿佛世界的白色漫游
来自它夜色的充盈
(那黑色的羞涩)。然而
倘若它不停地聒噪
只因晓得一天的时间
天黑前还剩多少,最后竟唤来
其他的黑压压的一片
那想必会是另一番光景
我倒宁愿这中间有道帷幕
挡住一些你不想看到的
才好去看清另一些什么
眼睛里只装得下那晶亮的
一点,两点,或屈指可数
再任由它们落下,落下
都落在大地的琴弦上
或者换你在房间里望着
又不由的喊出一声:我爱
那乌鸦,一如它爱世界
或依旧伴着房间的蓝调
叫那温热的欲望,成为
彼此间可凝视之物,叫世界
原本望不到头的那份荒凉
成全一场真实的邂逅
或继续估摸着,望着
透过那冰窗窟窿,透过乌鸦
无穷的黑,嗅出它的白
(那黑色的羞涩)——就这样
让壁炉前的烛火衬托
你的美,让一个深处的日子
忽隐忽现,从此开始我们的全部寓言
2020
本文诗歌选自《傍晚降雨:吕德安四十年诗选(1979—2019)》一书,经雅众文化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