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对话国家卫健委专家卢清君:远程医疗不该成为虹吸病人的工具
在中日友好医院,有超过一半的互联网复诊患者,因为买不到药退号。
因为医保目录中有三分之二的处方药,不能在线上购买或配送,剩下的三分之一还因各地医保目录不同而受阻。这些药,仍牢牢地绑定在实体医院。
反观线下,疫情平复后的医院又是人头攒动,想要在中日友好医院做肺部CT,排期一个月;手术的患者,要等长达三个月。面临这样“看病难”问题的患者仍不在少数,尤其是想在顶尖医院求医的人们。
缓解“看病难”,互联网医疗一度被寄予厚望。新冠疫情是对互联网医疗一次最好的推广。截至2020年10月,全国已有900余家互联网医院,比2019年同期的三倍还多,公立医院、民营资本、互联网平台纷纷加码。
一片热火朝天中,作为互联网医疗在中国发展的见证者,以及国家卫健委、医保部门相关政策制定的深度参与者,国家远程医疗与互联网医学中心办公室主任、中日友好医院发展办主任卢清君保有自己的冷静。他在新春伊始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剖析,“公众看到的互联网医疗,是被很多概念包装过的,甚至连投资者都会被套牢的骗局”。
免费的服务,更不敢要《财经》:公立医院是医疗服务最核心的力量,很多互联网企业想合作,免费提供技术支持,医院并不愿意接受。
卢清君:对医院免费就是错的。企业免费背后的成本从哪补偿呢?
《财经》:企业也许是获得数据,也许是其他的增值服务?
卢清君:那就是欺骗。商业模式中掺杂了欺骗,怎么可能还是正常的商业机制呢?你既然给我提供技术服务,为什么要免费,成本肯定要从别处骗的。
公立医院是非盈利机构,基本医疗服务是民生、公益行业,商业投资概念和测算逻辑在这是行不通的。投资是因为市场有需求,投资者有利润空间,但公立医院医疗服务收费只是补偿成本。
就算是在资本主义国家,也没有把所有的医疗服务放开市场化,也有国家保障成分在里边,只不过是比例不同。所以医疗行业的运营机制不能拿纯市场经济的模式来套,这是不妥当的。
《财经》:中日友好医院如何选择技术合作方?
卢清君:我们有多家第三方平台的合作企业,至少有6个在规模化的运行,还有七、八家专门负责运营。
选伙伴的时候,首先是三观要一致,企业不是到医院里来赚钱的;第二,企业要有自己明确的盈利模式,利于医疗机构测算医疗服务成本,而不是坑蒙拐骗,不能用不正当手段补贴。医疗服务的收费非常清晰,你不能拿一项去补贴另一项,这是违法违规的;第三,在做好顶层设计的同时,要有实际执行能力。
《财经》:医疗行业不应该采用补贴大战?
卢清君:允许。但是只靠补贴大战,没有核心盈利模式,企业肯定活不下去,最终资源有枯竭的时候。
对医院来说,跟企业合作数年后,企业资源枯竭跑路了,医院的事情谁来干?患者的利益谁来保障?所以企业一定要有健康运行的机制,还要有点情怀,想要追逐短期利益不行的,医疗服务的成长周期很长,业务体量是一点点增加的。
《财经》:中日友好医院跟企业签合同的周期是多久?
卢清君:一年,或三到五年。
《财经》:一年的周期不是很长?
卢清君:开头不能长了,医院要看企业的表现。如果一次性签时间太长,企业不专注业务,打着医院的旗号去招摇撞骗的话,对医院的执法成本太高,是绝对不合适的。所以先短时间合作,签一年看看效果,再决定是否签三年或是五年。
医院本着一个开放包容的原则,对在这个领域发展有意愿的企业、业务扎实的企业,还是扶持。
《财经》:在选择合作方时,会因为医疗数据敏感,优先考虑国资企业吗?
卢清君:选择依据不是有没有国资,关键是企业的管理水平,是不是规范化运行,比如一言堂式的家族企业肯定不能考虑。我们的合作方里,既有国资企业也有民营企业,关键是做好医疗数据管理和安全保护制度。真正专注做医疗技术供应商的企业,都适合合作。
有很多企业只是依靠讲故事去骗投资人、骗市场的钱,这类做法行不通了。很多初创者往往会陷入自我联想的商业模式,比如,有人设计糖尿病患者管理APP时,只考虑了全国有数亿糖尿病患者,假设每例病患收1元,一年就能有过亿元的流水。但是它既没有专家资源,又不知道如何解决患者的需求,更没有解决医生的需求,也没有解决政府的需求,如何能落地就成了问题。
很多创业者梦想着能通过互联网垄断市场,或者成为寡头,这只是梦想,实际上他是不可能做到的。过去10年间这样投资项目太多了,早就走不下去了。现在投资人也不那么好骗了,只有具备合理商业模式的企业才能获得更好的融资计划。
虹吸病人,不一定挣钱《财经》:远程医疗形成规模化的时候,会不会出现虹吸地方病人的情况?
卢清君:线上远程医疗肯定是要转化到线下的,因为线上治不了病,但不会导致更多的患者到北京来,因为就算患者提出来想到大医院来就诊,大医院也未必接待得了,现在大医院门口的患者已经排数月后了,也没办法再虹吸了。
国家的解决方案,是建立远程医疗协同网络,每家医院都是网络上的一个节点。当病人需要到线下就诊,协同网络可以协调地方医院来接诊。协同网络定期给地方医院的医生开展培训,提升基层医师的规范化诊疗水平,是取得患者信任的基础。刚开始信任度低,周边有人体验了、口碑好了,很快就能扩散开。
中国现在的大医院和基层医院的医生能力差距很大。我不敢说互联网能缩小多少差距,至少能让基层的医生有专科老师指导,这是互联网医疗在中国能够发挥的一个非常独特的作用。我相信将来在其他第三世界国家,这个模式也会非常有借鉴价值。
《财经》:在远程医疗过程中,很多上级医院医生用的药品,基层没有,这也被认为远程医疗虹吸患者的原因之一。
卢清君:这种情况是有的,但是不多。现在药品配送物流很发达,基层没有的药物,可以药品电商配送,或者由厂家配送。
药的问题很简单,关键问题还是人。基层医院即使采购了高端医疗器械,但是如果技术不行,手术做不了,还是留不住患者。所以关键还是临床技能培训,基层医生能力提升了,以后的常见病患者就可以在当地治疗。
国家正在努力消除不同层级医院药品目录之间的差异。北京市卫健委、医保局等已经出台相关政策消除各级医院的药品目录差异。
《财经》:全国的医院都在做远程医疗,它们能控制好虹吸问题吗?
卢清君:我知道很多医院就是想虹吸病人,虹吸资源,连医生都想虹吸上来,所以才制约了远程医疗的发展。
《财经》: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卢清君:监管、考核、评价,是对整个医院的综合评价体系。各级医院的手术量、住院床位使用率、床位周转率、药占比等都被纳入考核,不同医院考核指标不同。还有医保支付等经济杠杆,比如国家医保局在推行的DRGs支付方式,就是手段之一。DRGs是按照病种分级支付的,三级医院虹吸了一些常见疾病患者来住院,最后医保支付的少,医院收入反而降低了。占用了医生的时间、占用病床,都收不回成本,可能连医生奖金都发不出去。
《财经》:各省级都在研究互联网医疗监管平台建设,难点在哪?
卢清君:怎么管、管到哪、尺度多大,是否每张处方都要监管?都是需要探讨的问题。因为国家层面仅仅制定了监管原则,有些地方执行比较激进,有些地方执行比较保守,激进的遇到了很多问题,保守的被人诟病,各有各的难处。国家卫健委也正在研究制定监管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