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当今的物种歧视:人类优先了就安全了吗?
按:自去年疫情爆发以来,世界各地出现了多起动物感染新冠病毒的事件,一些感染或疑似感染动物被清杀,去年丹麦就在3个月内宰杀了超过1500万只可能感染新冠的养殖水貂。救治和杀死动物的选择是如何做出的?以防疫为由处死动物是否合理?为这一做法愤怒和悲伤的人是“圣母”或不切实际的吗?
澳大利亚道德哲学家彼得·辛格认为,以人类优先为由,将动物权益排斥与饥饿、贫穷等严肃议题之外,“与其说是要在难以兼顾的二者之间做真诚的选择,还不如说是对人或非人类动物的痛苦都无所作为。”在下面这篇节选自《动物解放》的文章中,辛格驳斥了人类优先和动物野蛮的固有观念,并回溯了动物权益与人类权益之间的紧密关系:那些投身黑人和女性运动的社会运动家通常也是动物福利的支持者,19世纪英美防止虐待儿童委员会的成立也以动物保护为起点……令人唏嘘的是,这些奇妙的联系已被遮蔽于“人最重要”的话语之下。
“对动物感情用事作拟人化的想法坏处不大,相反,把动物当成一团泥巴,可以按照人类的需要随心所欲地捏塑,为我们的私利服务的观念,则危险性严重。”辛格警告道。
《动物解放》
[澳]彼得·辛格 著 祖述宪 译
湖岸 | 中信出版集团 2018-8
《 当今的物种歧视 》
文 |[澳] 彼得·辛格 译 | 祖述宪
人类优先?
在难以唤起大众关心动物的许多因素中,最难克服的一个或许是“人类优先”的臆断,以及任何关于动物问题作为严肃的道德或政治议题,都不可能与人类的问题相提并论。这个假定有许多值得讨论的地方。首先,这本身便是物种歧视的指征。任何对这个议题没有做充分研究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动物的问题不比人类痛苦的问题严重呢?有人可能声称知道,只是假定动物实在无关紧要,而且无论动物遭受多大的痛苦都没有人的痛苦重要。但是,疼痛就是疼痛,不能因为遭受痛苦的生命个体不属于我们人类的一员,防止不必要的疼痛和痛苦的重要性就降低了。如果有人说应当“白人优先”,因而非洲的贫穷问题就没有欧洲的贫穷问题重要,我们会怎么想呢?
世界上确实有许许多多的问题需要我们贡献时间和精力,诸如饥荒和贫穷、种族主义、战争和核毁灭的威胁、性别歧视、失业以及保护脆弱的生态环境等等,都是重大的议题,谁能说其中哪一个最重要呢?但只要我们抛弃物种歧视这个偏见,就可以看出,人类对其他非人类动物的压迫在这些议题排行中应占有一席位置。人类对动物造成的痛苦可能是最严重的,涉及的数量特别巨大,单是美国每年就有上亿头的猪、牛、羊要经受规模化养殖场里的那些痛苦,数以十亿计的鸡的命运相同。此外,每年至少还有2500万只动物被用做实验。设想如果强使一千个人像动物那样去做家用产品的毒性试验,必定引起举国大哗。那么,使用数以百万计的动物来做同样的试验,起码应当得到我们相同的关切,特别是这种痛苦并非必要,只要我们存心去解决,就容易停止的。绝大多数有理性的人都要求防止战争、消灭种族的不平等、贫穷和失业,问题是我们力图解决这些议题已经很多年了,现在还得承认,其中大部分的事情我们真还不知道怎样去解决。与这些议题相比,减少人类造成的动物痛苦,只要我们着手去做是相对容易的。
无论如何,“人类优先”的观点通常只是一个借口,与其说是要在难以兼顾的二者之间做真诚的选择,还不如说是对人或非人类动物的痛苦都无所作为。其实二者并非相互对立,难以两全。就算每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是固定的,花时间做某一件事会减少做另一件事的时间,但集中精力花时间解决人类问题的人,一点也不妨碍他参与抵制饲养场残酷生产出来的动物产品。
在这里需要插一点历史的话题。“人类优先”的观点必然会引出一种常见的说法,即参与动物福利运动的人关心动物甚于关心人。毫无疑问,有些人是这样。不过,历史上的动物福利运动的领袖们关心人的程度,要比不关心动物的人对人的关心要高得多。其实,反对压迫黑人和妇女运动的领袖,常常又是反对虐待动物运动的领袖,这情况很普遍,而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同时又伴有物种歧视的情况也很普遍,从而为这三者的平行关系提供了意想不到的证明。例如,在英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的几位创建者中,威廉·韦尔伯福斯和福韦尔·巴克斯顿就是英国反对黑奴制度的领袖。早期主张男女平等人士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除著有《为妇女权利辩护》以外,还写过一本儿童故事集来鼓励儿童善待动物,书名为《真实的故事》。美国早期主张男女平等的人士有许多与素食运动有关系,其中以露西·斯通、阿米莉亚·布卢默、苏姗·安东尼和伊丽莎白·史坦顿。她们与改革派、反对奴隶制的《论坛报》编辑霍勒斯·格里利聚集在一起,为“妇女权利和素食主义”干杯。
动物福利运动还应当获得开创反对虐待儿童运动之先河的荣誉。1874年,美国动物福利社团的先驱亨利·柏格接到请求,去照顾遭到残酷殴打的一个小动物。可是,这个小动物竟是一名儿童,柏格利用保护动物的法规,对这个儿童的监护人以虐待动物罪起诉成功。而这项动物立法先前是由他起草,并迫使纽约当局通过的。其后虐待儿童的案件随之而来,于是成立了纽约防止虐待儿童协会。消息传到英国,英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也成立了同样的组织—— 全国防止虐待儿童协会。这个团体的创建人之一是沙夫茨伯里勋爵。像其他许多人道主义者一样,他既是重要的社会改革家、《工厂法》的起草人,(这项法律导致废除了童工制和每日14小时工作制)同时又是动物保护的先驱,发起过一场著名的运动,反对不加控制的动物实验和其他形式的虐待动物。沙夫茨伯里的成就使得认为关怀非人类动物就不关心人,或者致力于某一项事业就不能兼顾另一事业的观点不攻自破。
当地时间2020年11月7日,丹麦博丁,一家养殖水貂的农场捕杀所有水貂,并准备将水貂尸体运输到掩埋地点。来源:视觉中国
动物的本性
我们关于动物天性的概念,以及由这种概念引出的意义在推理上的错误,也支持着我们的物种歧视的态度。我们总认为其他动物比人野蛮,比如说,这些人是“有人情味的”,就是说他们善良;说他们是“野兽般的”、“兽性的”,要么说他们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动物”,或“像畜生”,就是表示这些人残忍而卑劣。然而,我们难得静下来想一想,那种哪怕只要有一点微小的理由就进行屠杀的动物,其实就是人这种动物。我们都认为狮子和狼凶残,因为它们杀生,但是,它们要不杀生便必定挨饿。而人屠杀其他动物可以只是为了娱乐运动、满足好奇心、装饰身体和享受口味。人类还因贪婪或权力争夺而自相残杀,何况人并不以屠杀为满足。从整个历史来看,人不论是对自己的同类成员,还是对同为动物的非人类动物,总是喜欢在处死对方之前加以虐待或折磨,这种行径是其他动物所没有的。
在我们忽略人类残暴的同时,却又夸大了其他动物的凶残。以臭名远扬的狼为例:根据动物学家在野外的细致研究,多少民间故事中被视为坏蛋的狼,其实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它们对配偶忠贞、从一而终,对自己的幼仔尽责尽力,对社群也很忠诚。除了果腹而外,狼不会伤害任何动物。要是公狼之间发生争斗,甘拜下风的一方只要把最易致命的颈下方暴露在胜利者的面前表示臣服,尽管胜利者的尖牙利齿贴近对手的血管要害,争斗也就此结束。狼与人类征服者不同的是,只以对方的屈服为满足,而不要对手丧命。
在我们的印象中,动物世界总是一幅血腥争斗的场面,同时我们又无视其他动物所具有的社群生活的复杂性,只把这些种动物的成员看作是个体的单独存在,彼此间没有关系。当人结婚时,我们把配偶间的亲密关系归于爱情,为丧偶的人感到悲伤。但是,我们说其他动物的配对成双,只是本能驱使。如果一只动物被猎人或陷阱所杀害或捕获,用于研究或者送往动物园,我们不会想到这只动物可能也有配偶,对方因这个动物死亡或被捕的突然消失而感到痛苦。同样,我们知道母子分离双方都很痛苦,可是,无论食用动物的养殖场,还是陪伴动物和实验动物的繁殖场,它们的常规工作就是把动物母子拆散,从不考虑它们的感情伤害。
奇怪的是,虽然人们经常把动物的复杂行为随便说成“只是本能”,因而不值得与人类显然相似的行为相提并论,但还是这些人们,为了自己便利却无视动物简单的本能行为模式对它们的重要意义。因此人们常说,下蛋的母鸡、小牛肉的牛犊和笼养的实验用狗的那些饲养方法不会造成痛苦,因为它们根本不知道除此而外还有别的生活条件。不论动物是否曾经在自由条件下生活过,它们都感知到需要运动、伸腿展翅、理毛梳羽和转身活动。群居性动物即使生下来未经历过群居生活,在单独隔离时都会感到惶恐不安;如果一群动物的数量太多,由于个体间不能相互辨认,同样也会引起骚动不安,动物处于应激下会出现互相残杀的“恶癖”。
对非人类动物天性的普遍无知,使得不按其天性对待动物的人,最终只能用“它们不是人”这话来对付批评。对,它们确实不是人,但同时它们也不是把饲料转化为肉的机器,更不是研究用的器具。鉴于大众对于动物知识的了解,与动物学家和动物行为学家携带笔记本和摄影机经年累月地研究动物所获得的新近发现相比,相当落后,对动物感情用事作拟人化的想法坏处不大,相反,把动物当成一团泥巴,可以按照人类的需要随心所欲地捏塑,为我们的私利服务的观念,则危险性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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