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兰心大剧院》:娄烨的冒险 来源:澎湃新闻
注:本文有剧透
此前,《兰心大剧院》入围2019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但是场刊评分倒数,外媒评价也不高,无论是烂番茄、Metacritic还是IMDB上面均口碑一般。起初还以为是娄烨失手了,等看到电影的真面目后,倒觉得娄烨依然很有想法,但也能理解外国观众为什么打低分。
《兰心大剧院》海报《兰心大剧院》主要改编自虹影的小说《上海之死》,并从日本著名作家横光利一的小说《上海》及《苍蝇》中汲取部分素材。虹影的小说常常带有奇情色彩,可读性很高,而观众所熟悉的谍战故事也多是惊险刺激、险象环生,怎么到娄烨手中,这个谍战故事就变得晦涩了?
谍战故事
事实上,如果拆解掉娄烨有意给电影设置的重重观影迷障,《兰心大剧院》的核心故事仍然是好看的,传统谍战片所具备的基本元素它都有。
要更好地进入电影,有必要先了解下电影的整个时代背景。下文涉及剧透,但其实了解了可能有助于观影,也不影响感受电影的光影魅力。
故事的时间设定在1941年12月1日至6日,珍珠港事件爆发前一周。1941年12月7日,日本突袭美国珍珠港,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太平洋战争的导火索,多个国家相继向日本宣战,对日本的最终战败起到了关键作用。
在那个纷乱的背景下,作为东亚的谍战中心,上海汇聚了各方势力、各种情报。《兰心大剧院》也围绕着情报争夺展开。彼时同盟国已知悉日本可能会发动袭击,但到底是袭击哪里?这是电影的核心情报。
于堇(巩俐 饰)的任务,正是窃取这一情报,并转交给同盟国的间谍头目、法国人休伯特(帕斯卡尔·格雷戈里 饰),他也是于堇的养父。而情报源头,是日本军官古谷三郎(小田切让 饰),于堇跟他日夜思念的亡妻长相相似,或有可能成为突破口。电影中将于堇的任务命名为“双面镜计划”。
于堇(巩俐饰)跟其他谍战故事一样,《兰心大剧院》也在情报人员的身份上大做文章。于堇的神秘性就在于她有多重身份。她是著名女演员,从香港来到上海是为了演出话剧;她也是多情的女人,有人说她来上海是为了解救她被逮捕了的前夫倪则仁(张颂文 饰),也有小道消息说她出演的是旧情人谭呐(赵又廷 饰)执导的话剧,为了跟旧情人相会;但她的真实身份是情报人员,与其说她是大牌演员去演间谍,毋宁说她一直是间谍,演员的身份才是她的一种表演。谭呐(赵又廷饰)在种种身份的掩饰下,于堇接近古谷三郎颇为顺利。他们住在同一家酒店,于堇出现后就吸引了古谷三郎的注意。因为古谷三郎比预计提前回日本,双面镜计划也不得不提前。在一次设计好的枪战中,受伤的古谷三郎为于堇所救。在药物的作用下,于堇催眠了古谷三郎,获取了日本即将袭击珍珠港的核心情报。古谷三郎(小田切让饰)有意思的处理在这里:于堇是否将情报交给盟军间谍头目?如果交了,为何珍珠港事件还是爆发了?如果没交,于堇的动机又是什么?观众可以到影院一探究竟。
虽然是一个谍战故事,观众还是可以发现《兰心大剧院》的不同。于堇跟以往我们所熟悉的谍战剧主人公有极大的差异。大是大非前,于堇无疑是坚定的,却也很难说她是为某种大的主义而工作。所以我们前所未有地看到,一个间谍把她的情爱摆放到如此重要的位置。她跟养父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任务;她与跟她有相似经历的女特工白玫(黄湘丽 饰)有着暧昧的情愫;在明明可以逃离之时,她选择与谭呐赴约……
于堇与白玫(黄湘丽饰)作为乱世中的一颗棋子,于堇渴望为自己活一回,她勇敢地为情爱而死。
这是一个谍战故事,这亦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性故事。
极简又复杂
事实上,《兰心的大剧院》的谍战逻辑很清晰,规规矩矩按照谍战片的范式拍起来也应该会很好看。只是娄烨从来不是一个套路中出牌的导演。于他而言,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很重要,但叙述方式本身也很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
首先是叙述本身。娄烨不是以观众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讲故事,而是相反,叙述是极简的、干脆的,同时又是复杂的、迷离的。这似乎有些相悖的气质,完美地融合在《兰心大剧院》中。
一方面电影对时代、人物等的介绍,都是精炼带过,观众可能一走神就接不上信息,甚至对后续剧情的理解都会形成障碍,另一方面电影让纷繁众多的人物密集地出场,要一下子记清他们的名字、身份、目的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有些挑战。
一方面电影以线性时间顺序清晰推进剧情,另一方面又以大量的平行剪辑不断拓宽“时间”的容量,丰富又驳杂。
电影的迷离感更鲜明地体现在戏中戏的戏剧结构中。于堇是个演员,她在排练左翼导演谭呐执导的左翼话剧。话剧中于堇饰演的就是一名“卧底”,她策划了工人罢工,正遭到逮捕。她处于危险中。话剧中演员的处境,与话剧外于堇的处境形成一种呼应。舞台上演员的应对,究竟是表演行为还是真实处境?
娄烨有意打破舞台与现实、虚与实之间的边界,让一个原本很实的谍战故事变得影影绰绰、摇曳多姿。但却有一个共同的指向:当暴力进入剧场,无论是戏内戏外,谁都无法幸免。
戏中戏,谭呐戴眼镜时是戏内,脱掉眼镜时是戏外娄烨对叙述艺术的痴迷,提高了《兰心大剧院》的艺术魅力和艺术价值。但这也很大程度上牺牲了电影的通俗性,极大提升了电影的歧义性和接受难度。
黑白光影
除了叙述形式以外,娄烨更深一步进入电影叙述的本体——光与影的搭配。《兰心大剧院》是一部黑白电影。此举简直是逆潮流而上,娄烨亦有他的考量。
观众对于1940年代的上海已经有了一套很完整的想象。这是乱世中的浮华之地,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夜夜笙歌,出现在这一背景下的谍战女郎,也常常是一头波浪卷发、一袭修身的旗袍……
《兰心大剧院》有意颠覆这一刻板塑造。就像娄烨说的:“我们是一部‘反旗袍’的电影,因为太符号化了,当一个造型成为符号或规矩,就失去了魅力,也会对人物的丰富性形成一些破坏。”
使用黑白摄影后,彼时的上海没有浮华的光泽,只剩黑白灰的藏污纳垢、危险重重;也没有婀娜温婉的旗袍女郎,于堇穿衬衫背带裤、风衣,时常是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既凸显出她的沉稳与心事重重,也不容电影的氛围走向轻松轻浮;甚至连类似于《夜上海》的旧上海风情配乐也没有了,电影零配乐,取而代之是各种真实立体的声效。
于堇在枪战中表现特别英勇黑白摄影自有它的艺术魅力。尤其是电影最后那一场枪战戏,黑白影像下,黑暗中的电光石火以及响亮的枪声,显得愈发尖锐、突兀、激烈,并且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感。
但《兰心大剧院》的黑白摄影与《罗马》那种清新流利的效果不同,娄烨是有意使用“不好的黑白、不好的影像”,以那种甚至有些模糊黯淡的色调来营造出时局的混乱与人心的混乱,倒有点古早黑色电影的味道。娄烨所要的效果达到了。
但它的负面效应也显而易见。大量的夜景,黑白灰的层次感不够鲜明,人物的空间感不够立体,导致人物的很多表情沉溺在黑暗里,辨别不清,观众与人物之间有一种距离,可以理解却很难共情。晃动的手持摄影固然充满临场感,客观上却也加剧影像的这种模糊感,很可能让观众感到视觉疲劳——又晃又模糊,很晕。
可以预料,《兰心大剧院》会招致两极化的评价。它有着类型片的框架,却是以充满作者私人性和趣味性的艺术形式呈现。之于娄烨的创作历程而言,《兰心大剧院》是一次进步,娄烨驾驭类型片愈发成熟,迷影观众乐见娄烨的冒险;但从商业片的制作逻辑上看,《兰心大剧院》太过冒险,当下的中国电影市场也许没有办法给它期待的市场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