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焦点面对面)专访钟南山团队:人类如何应对新冠病毒变异?
中新社北京11月3日电 题:专访钟南山团队:人类如何应对新冠病毒变异?
中新社记者 李纯 张素
2020年度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11月3日在北京召开,钟南山呼吸疾病防控创新团队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创新团队殊荣。从非典到新冠,该团队面对突发重大公共卫生事件时的出色表现给外界留下深刻印象。
从初创至今,钟南山呼吸疾病防控创新团队取得哪些重要科研成果?对于新冠肺炎疫情,团队又有哪些最新思考?
中新社“中国焦点面对面”专访团队领衔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呼吸病学学家钟南山,国家呼吸医学中心主任、广州呼吸健康研究院院长何建行,做出权威解读。
访谈实录摘编如下:
中新社记者:42年前决定建立团队并研究呼吸系统疾病的初衷是什么?您为何选择加入这个团队?这些年来,团队研究方向是否有过调整变化?确定或改变这些研究方向,又与中国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的实际需要有何关联?
钟南山:这恐怕不是42年前而是50年前。1971年,周总理提出对慢性支气管炎群防群治,那时候我刚回到广州,医院安排我从事慢性支气管炎群防群治。
42年前实际上是成立了呼吸疾病研究所,我们从慢性支气管炎到肺气肿、肺心病,再扩大到整个呼吸系统,包括各种各样的支气管哮喘、肺癌等,总的来说是(研究)国家的一个常见病。
后来加上了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研究),因为2002年末出现了非典或者叫SARS。因为我们是搞呼吸系统疾病的,特别是SARS病死率是10%,而且病情发展得很快,是我们的重点研究任务。
从那以后,(团队)做了很多关于突发新发传染病的(研究),比如说H7N9禽流感,05年、06年的H5N1,09年的H1N1,2015年的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之后就是2020年的新冠。现在,整个研究所花了很大精力来做新冠的研究。
我们主要还是以国家需求为主,需要我们解决什么,就针对这个(问题)解决。特别是(考虑到)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对国民经济以及全世界的影响,(这)当然是我们主要的方向。
中新社记者:您为什么提出医疗科研要“顶天立地为人民”?学术科研、临床治疗、疾病预防,您认为哪一个更重要?
钟南山:提出这个还是从我们实际遇到的情况(出发)。一是常见病多发病。现在全世界比如说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甚至当时的SARS、(现在的)新冠都没有得到很好地解决。解决医学没解决的问题,从理论、实验室研究到诊断、治疗,都要走到国际前沿,这就叫“顶天”。
“立地”的理念是说,我们国家要发展适合国情的“简便、价廉、有效、安全”的药物、器械或者治疗手段。
“顶天”“立地”的结果是“为人民”。我们做的事,首先着眼国际前沿,再用简单安全有效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从对一个疾病的整体看,科研、临床治疗和预防都是重要的。一定要说哪个重要,我认为疾病预防最重要。
我们是医生,对我们而言最主要的体现是什么?是早期发现病人、早期诊断出来、早期给予干预。这次新冠(疫情),中国最大的成功就是早期发现、早期诊断、早期隔离,在基层切断传染面。
中新社记者:无论是面对非典还是新冠,团队面对突发重大公共卫生事件时的出色表现给外界留下深刻印象,您能否解码这个团队为什么能?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团队“平时”的科研创新和医疗救治经验在“战时”有何帮助?又有哪些“战时”出现的问题是“平时”没有预料到的?
钟南山:我想主要还是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这些病都是呼吸系统的传染病,我们是研究呼吸系统的,当仁不让。不管是抢救、诊断、治疗,首先要考虑老百姓的需要。这个未知数,首先应该是我们来探索,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动力。
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已经搞了这么多年了,(处理过)各种各样的呼吸疾病、各种脏器衰竭以后引起的呼吸窘迫综合征等非常多。我们大概有些底子,有点经验,也有点实力,因为它的规律不会离开那几项,所以我们觉得还是有点底气,有点信心。
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就会主动去承担一些任务,所以为什么那个时候(2003年)能够提出来“把最重的病人都转到我们医院来”?一个是追求,一个是动力。
何建行:呼吸病很广泛。从2004年开始,根据疾病特点,整个重点实验室、研究院以4种疾病为主作为一个突破口,包括急性呼吸道传染病、慢阻肺、肺癌,还有哮喘,包括变态反应疾病。这4种常见的疾病,(我们)一直是围绕怎么去分析病原体、来源、基因学,已经做了非常多工作。
还有是新冠当中应用比较多的,像体外膜肺。这次碰到很多新冠重病人(重症患者),我们的一个病人用体外膜肺支撑了111天,也能抢救过来。这种技术都靠平时有相当大的研究和工作量、还有实践,才能应付突发情况。
碰到新冠这种突发呼吸道传染病,平时训练的、在实践当中形成的经验理论,都综合根据新的传染病特点来做应用和研究,(这是)迅速取得效果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就是“平战结合”最重要的基础。
所有的功夫,假如平时没有积累,战时是根本拿不出来的。
中新社记者:新冠肺炎疫情仍在全球蔓延,中国多地近期也出现疫情。从2019年至今,我们对新冠病毒的认识达到了什么程度?随着药物和疫苗的研发,我们能否彻底消灭新冠病毒?
钟南山:从疫情发生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接近两年时间。病毒的来源现在还不是非常清楚,尽管还没有非常有效的药物,但对它的传播规律、特点、传染以后的潜伏期以及应该怎么对待它,初步也有一些(成果),比如在抗体的治疗等方面还是有一些办法。
疫苗这方面也做了一些工作。不管国外与国内,疫苗研发方面还是取得了比较大的、相对很快的成绩。疫苗起码(需要)5年、8年研制,这一次是半年就出来了。疫苗在国外和国内都很肯定地证明,对(控制)病情的加重率以及减少死亡率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但现在有很多东西都是未知的,第一个就是病毒还在变,现在变成传染性更强的德尔塔病毒,这个病毒已持续大概6个多月,现在看起来德尔塔病毒会持续一段时间。
建立所谓的群体免疫,现在还面临很多问题。不管是国外或国内,一般打了全程疫苗两针以后半年,体内的抗体滴度降到原来的差不多十分之一,所以需要打加强针。会不会以后慢慢变成一个类似流感那样,要发生的话就经常打,这个规律还是需要(再探索)。
另外一点可以看出来,(防控)新冠病毒最主要的不是治疗,还是依靠预防传播。中国在社区的自我预防、早期发现、早期诊断、早期隔离做得很成功。
对新冠病毒目前就认识到这一步。
什么时候能够消灭新冠病毒?我不认为可以彻底消灭这个病毒,它可能是长期存在的,但是病毒的大规模传播是可以控制的,这个是我们当前的一个看法。
中新社记者:您之前提到,中国能够在今年底完成80%的人群全程免疫,这是否意味着群体免疫屏障能够完全建立?建立之后我们又该关注免疫屏障的哪些问题?
钟南山:我们现在大概完成新冠全程免疫的注射已经接近10亿到11亿了。到年底,我们希望达到80%以上。恐怕(接种率)要达到百分之八十几才能够建立所谓的群体免疫。
群体免疫在全世界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实验,这个概念是从经验得来。过去像大多数人得了流感,或打了疫苗以后,就会建立免疫机制。
但从来没有人做过前瞻性的研究,说接种了多少就可以建立一个群体免疫。所以现在这个工作还需要有一个观察的过程。
加强针实际上跟建立群体免疫也是很密切的。打了两针是不是能管一年?目前看来我们的指标还不够,抗体滴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外一部分是细胞免疫,有些分管杀死病毒的淋巴细胞有记忆作用,再有病毒刺激时,它会释放出一些生物物质比如干扰素来杀死病毒。这部分还没算(进去)。
加强针建立起来以后,做得越多的话,这个国家建立群体免疫的机会可能就会更多一些。
即使是这样,我想有几条还是要建立的。一个是现在行之有效的个人防护,比如戴口罩、保持距离以后会成为常态。
当然,要真的消除社区感染必须是全世界的事。我们正在呼吁,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也在呼吁,要共同做好这个工作,这样的话才有可能真正控制新冠的传播。
中新社记者:目前新冠肺炎疫情的研究、预防、诊断、治疗中,您的团队仍在进行哪方面的科研工作?还有哪些难题正在攻克?
何建行:在钟院士的带领下,我们建立了国家实验室,新冠防治的研究工作在国家实验室层面来统筹。再一个是疫苗的进一步开发完善、对于疫苗使用的效果评价,这是重要工作。还有一些生命支持技术比如新型呼吸机、体外膜肺的研发。
因为刚开始是打接触战,所以基础研究没那么深入。随着时间长了,很多院士、教授一起加入到钟院士领导的实验室当中,对蛋白质结构、分子结构进行更多研究。
新冠抗体是现在我们做得比较好的。从治疗的角度,高效价单抗甚至鸡尾酒抗体,就是两种抗体混在一起联合来抗病毒,是我们以往临床当中有效的一个经验,所以现在还是集中在抗体研究上。
小分子药物的研发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在找最容易突破的,对目前紧急使用有帮助的(药物),覆盖面还是比较广。
中新社记者:虽然提这个问题可能为时尚早,但还是想请教未来是否还会出现新冠肺炎这样的全球流行性疫情?如果真出现,人类应该怎样应对?
何建行:病毒非常敏感,不停在变异。通常来说,6年左右会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变异,十几年又有比较大的变异,每次大的变异都会引起一段时间的流行。非典之后,钟院士带领整个团队提出这种病毒变化的规律,就是说为什么要做防病毒传染的研究和建设的重要性。在各级领导的支持下,(我们)建立了科研体系和医疗中心。
钟南山:(疫情)以后还会出现。光是冠状病毒,这个世纪已经出现三次。第一次是SARS,是2002年底;第二次是中东呼吸综合征,在2012年;第三次是新冠病毒,2019年底、2020年初。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对待它。在有效的药物、疫苗、抗体研发出来之前,进行社区群防群控非常重要,也就是说预防才是重点。这对经济肯定有些影响,这两个要把它平衡好。有一些国家全部放开了,但是最近都发现感染明显增加。
人类总会找出一个平衡点,总会找到一些预防的疫苗,尽管不能终身(免疫),但总能够往前走。新型的病毒感染一定会再来,但不会像现在这次大流行,因为这一次人类接受的教训远远比其他的深,一定会想出一些办法来控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