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青暗访组统筹/满羿
当国内反盗版侵权的声音高涨时,短视频平台影视剪辑MCN把注意力投向了泰剧、韩剧和美剧。
当侵权者还不明白《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细则》是否会对他们产生影响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又被晚生后辈们“抄袭”了。
当抄袭者面临被关进短视频平台“小黑屋”的风险时,有人便开始打起“平台评级封号解封”的广告。
当公开报道过去三个月里某短视频平台共下架影视侵权视频数百万条、封禁影视侵权账号上万个时,追剧者每天仍然能够通过这家平台的推荐频道看到众多版权来路不明的影视剧剪辑短视频。
追剧短视频背后的侵权有了新的动向。
99元入门“剪刀手”
回忆起刚入行的时候,短视频影视剪辑从业者江女士(化名)用“整天像打了鸡血一样”来形容。2020年年初,因疫情暴发转为线上办公,江女士闲暇时间增加了。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位自称“收徒做剪辑”的网友,交了99元,懵懵懂懂地踏入了短视频影视剪辑行业。
影视剪辑,包括影视片段组接、混剪及影视解说,其中“几分钟带你追剧”是最常见的形式。这种形式就是将一部影视作品拆分或分集发布,向观众介绍该作品最核心的剧情。
江女士介绍,跟着师傅学“手艺”的多是90后。出于兴趣,江女士开了两个抖音号,做起了国产剧和泰剧剪辑,分集更新内容上传。搭着短视频发展的红利,她的国产剧账号在半年左右就拥有了3万粉丝,泰剧账号的粉丝涨到了27万。
短视频剪辑“变现产业链”
根据江女士的介绍,目前,该行业已经发展出了一条完整的“变现产业链”。
一类变现方式仅依赖于个人经营的账号,播放量变现是最简单的方式。一家专门从事短视频影视剪辑MCN(Multi-ChannelNetwork,即多频道网络)机构的工作人员表示,将作品上传到各类短视频平台,“有播放量就有收益”。当账号积累起一定的粉丝量后,变现渠道更加多元,可以额外接广告、直播带货、做长视频平台的宣发任务、抖音星图任务等等。
据MCN业内人士介绍,拥有几百万粉丝级别的账号接一条广告的市场报价为几万一条,电影宣传推广报价3000元到8000元不等。此外,售卖账号也是一条变现途径,江女士曾以1000多元的价格出售了自己有3万名粉丝的账号。
另一大主要变现方式为收徒或教学运营,这是一项稳定且不断扩张的买卖,市场价也在不断上涨。北京青年报记者以求学者身份询问了几家“剪辑交流学习”的账号,教学价格均浮动在900元至1099元不等。
避开版权有“最好方法”
影视剪辑的池水不断扩大,版权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在询问了几位影视剪辑博主及MCN后,北青报记者发现,多数人对此并不重视。事实上,侵权一直是群体默会,行业内已经生成了一套规避侵权的技巧,过度担心因版权问题被起诉是“想太多了”。
北青报记者试图以学员的身份向MCN表达对版权的担忧,一家MCN机构承诺,已经播出的电视剧、综艺都可以放心做,机构会提供影视资源及获取渠道。此外,对方声称,“避开版权最好的方法是做国外的,韩剧、美剧、泰剧没有版权问题”。
事实上,海外影视作品并非没有版权问题。长久以来,国家广电总局和文化部也在持续对海外影视资源进行管理。
2021年6月,江女士发布在平台上的35条泰剧《天生一对》全部因涉及版权问题下架,“说泰剧没有版权问题,是因为泰国人不可能找你,但如果国内某长视频平台要引进这部剧,版权问题就又存在了”。
目前,短视频平台内的影视剪辑,几乎都转向了影视解说,“原本纯粹把电视剧剪辑后加上音乐、封面和简介,解说要加自己的声音和文案进去”,这是一种规避版权问题,以及抄袭、原创度低问题的策略。
当然,也有短视频影视剪辑MCN做的是合法行当——接任务做宣发。
对“侵权者”的二次侵权
江女士发现,影视解说的难度远远大于剪辑,形成自己的思路很困难。随着影视解说的发展,一批为节省精力、“投机取巧”的衍生行业应运而生,抄袭、搬运不衰反兴,甚至出现了批量提取文案的软件,把他人的解说文字提取出来做一些改正、错位,就是自己的文案了。
更为严重的是,行业内还出现了全盘搬运他人成果的产业,市面上流传着大量搬运、抄袭他人现成视频的课程,造成了对“侵权者”的二次侵权。
在某影视解说交流群中,北青报记者在群主分享的免费资料中发现了五六份“搬运技术解说”“批量快速搬运”教程。打开部分教程,北青报记者联系到了两位做剪辑搬运的师徒进行咨询。师傅表示,自己亲自剪辑解说每天花费3个小时太浪费时间,电脑搬运一个作品只需要3分钟。对于搬运的原作者会不会起诉的问题,对方很肯定地表示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他自己剪辑的作品也是抄袭的,大家都没版权”。
在影视搬运的一段教程里,一位教学者直言:“比自己找素材、看电视节省不止一点点,更容易上热门。”再加上有了账号解封的庇护,搬运他人作品成为一件违规成本更低的事情。
“封号解封”成新生意
在一些影视搬运从业者的朋友圈里,每天会出现大量的招生宣传。北青报记者发现,他们在做另外一笔生意——“平台评级封号解封”“批量搬运,包括解评级搬运、原创度低、作品违规”被打包在同一套一对一教学之中。
在某短视频平台上,如果被系统检测到经常发布广告或搬运视频多,账号会被评级处理,处罚是后续将减少作品推荐,甚至会被封号关进“小黑屋”,用户被判评级及封号的申诉机会只有一次。
据他们在朋友圈所晒出的图片显示,大量被评级“原创度低”的账号恢复了正常,不管受到了平台的何种处罚,不管此前是否用完了申诉的机会,在他们的“帮助”下都可以顺利解决。
二次创作与侵权边界在哪儿
从事短视频影视剪辑将近两年,江女士发现,最初加入的一批人很多都退出或转型了。流量池被不断瓜分,做了这么久,“一共也就赚了几千块”。与那些“月入几万”的宣传相比,江女士看到更多的,是底部年轻人的迷茫。
一批人退出了,源源不断的新人又继续涌入此行业,试探着平台与规则的边界,探索新的规避措施,寻找逐利空间。
哪怕不想投机取巧,真正用心做的人也会因无法摸透二次创作与侵权的边界而感到为难。拥有百万粉丝的博主“剪刀手轩辕”曾提出,希望版权方与平台之间都可以达成共识,明确什么样的内容、超过多少时长的剪辑算侵权,允许何种程度的二剪二创,区分用心制作的二创视频和切条搬运。
北青报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很多影视剪辑者并不明白,他们的作品被下架到底是因为侵犯了影视剧原创IP的权益,还是因为侵犯或者抄袭了其他已经侵权的影视剧短视频剪辑作品。
律师说法
建议压实短视频平台主体责任
擅长知识产权案件代理的律师王军告诉北青报记者,如果短视频平台与剧方及影视出品方不存在影视宣传推介互动的关系,未经片方许可自行剪辑上传影视剧短视频,这是一种侵犯权利人著作权的行为。
2021年12月16日,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细则》(2021),其中第93条规定,短视频平台不得出现未经授权自行剪切、改编电影、电视剧、网络影视剧等各类视听节目及片段。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电视剧协会副会长刘家成于今年提交了《关于加大短视频侵权惩治力度和创新授权机制的提案》。提案中强调,“法律规定的‘避风港原则’成为短视频平台逃避责任的借口”;“短视频平台碎片化、快餐化的内容呈现方式严重破坏了文艺创作的深刻内涵和精神价值”。
在刘家成看来,侵权行为难以根治的主要原因有三点:“一是很多短视频创作者的版权保护意识不够;二是短视频平台受经济利益驱使,默许甚至纵容侵权行为,主体责任缺失,针对侵权行为的监管措施和技术手段严重不到位;三是针对短视频的侵权行为,行政、司法救济相对滞后。”
对此,他提出了三点建议:一、压实短视频平台保护知识产权的主体责任;二、加大对短视频平台侵权行为的打击力度;三、在“先授权后使用”的基本原则下,建立短视频二创授权机制。
记者手记
平台如何在流量增长与知识产权保护间找到答案
据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去年6月发布的《2021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络视听用户规模达9.44亿,短视频用户达8.73亿。作为不断追逐用户增长的短视频平台,一个底层逻辑就是,扶持用户喜欢的内容,让同类型内容源源不断生长,继而拉出一条漂亮的用户增长曲线。
内容热度不仅影响着平台的扶持策略,也决定了创作者选择在哪个赛道投入生产、积累粉丝,最终实现变现。
2020年至今,伴随线上娱乐需求的增长,一条围绕影视内容的短视频侵权产业链正在形成。在链条的一端,塔尖上的创作者完成了财富的原始积累;另一端,短视频平台跑出了上扬的增长曲线。
最近一年,随着版权方的维权增多,不断有侵权短视频账号被要求内容下架甚至封号,但在短视频平台上,侵权的影视内容如同野草焚烧不尽。也许这条灰色产业链背后的增长曲线,可以给人启发:追逐流量的平台,如何在流量增长与知识产权保护之间,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