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洁
2013年7月,当时还是“狒记者”的《联合报》缤纷版主编小安,以“黑暗系动保姊妹”为主题做了一个访问,当时她问到我们“动保的起点”是什么,我是这样回答的:
十多年前自己还在国中教书,某天在大雨中看见一只浑身湿透、在淹水的马路和骑楼凹陷处挣扎的白猫。当时我很讶异,水并不深,但它竟爬不上来。后来才听说那只猫那天早上就被车撞了,距离我发现它已经整整一天,竟然都没有人理会。
把它送到医院后,医生说它伤得太重,后脚注定瘫痪,就算救活了也必然没人要,只有安乐死一途。那个年代不像今天能够网络求援或刊登照片征求送养,医生这么说几乎等于宣判死刑,我甚至没有怀疑这是不是唯一的出路,付了该付的费用,就带着抱歉用逃离般的速度离开兽医院。
那是一只哺乳中的白猫,应该是出来觅食时遭遇车祸,而其不知在何处的孩子恐怕也难逃厄运。让它在又湿又冷的状况下被安乐死,我后来深感后悔:怎么就这样放弃了呢?
遇见那只白猫时,我还在一个无知、凭傻劲和热情做动保的年纪,很多事情没有想那么多,但它让我十几年来都深深后悔着,也让我在后来的路途上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轻易放弃。
现在回头看这段叙述,遗憾的心情仍在,当时跑去附近的大楼求助,对方没有纸箱,只给了我一个麻布袋,后来在雨中非常狼狈地用麻布袋把它带上公交车的情景,回忆起来仍如此清晰。
但严格来说,那并不是我的动保“起点”,如果动保意味着为动物“发声”,那么更遥远的起点应该是小学时,班上同学在午饭时间抓了一只蝴蝶进教室,把蝴蝶弄死了,我非常生气地指责他们并且跑出教室的那一刻吧。
当然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关心动物意味着,日后还会有无数心碎与无力的时刻在等待着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做动保是一件非常孤单的事。别人多半只是或善意或嘲讽地说你“有爱心”,真正将其视为一个议题在关心并且愿意付诸行动的人并不多。更不要说如果你在意的是所有动物的遭遇,那世界各地层出不穷的各种生物灭绝、动物被虐待与杀害的新闻,足以让你每天都无法保持愉悦的心情。
在还很年轻的那些日子,去当时数量仍相当有限的动保团体当志工,编辑油印宣传刊物;放假的时候去动物园门口请游客联署“动保法”;偶尔在报纸上投稿发表对于动物议题的看法,是当时我所能想到的做动保的方法。但是始终觉得无论怎么做,都是不够的。
2013年狂犬病造成的恐慌,却成为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那是一个黑暗的夏天,动物因为人类对于疾病的恐惧,遭到仇视、抛弃、捕捉与扑杀。各种形式的死亡纷至沓来,基于同样想为动物做一点事的心情,几位志工朋友串联起来,在网络上发起“放它的手在你心上”的活动,集结各界的力量,竟也让许多识与不识的声音产生了共鸣。
一连串的巡讲活动与后续网络文章的结集成书,让我相信改变是有可能发生的,即使只是非常微小的改变,还是可以成为坚持下去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我逐渐发现,许多人并不见得不愿意关心动保,而是过去没有理解这一切的渠道。
虽然近年来环境教育、生态教育看似受到重视,但着眼于人与动物关系的讨论其实并不多,除非教师自身对此有一定的概念与关注,否则基础教育课程中很少针对动物伦理进行探讨与思辨。
一直以来,动物被切割在日常之外,成为少数动物爱好者的“个人嗜好”,对其他人来说,动物既被无视,自然也就无感。因此无论是当初在国中任教,还是后来进入文学系,我始终试图在课程中融入伦理的思考,希望让更多人能够看见、感受,那么改变的力量就有可能如同狂犬病事件时由众人所累积的小小善意一般,顺着文字与话语流动到更远的地方。
而这本《它乡何处:城市、动物与文学》,可说是我到目前为止,对于城市中人与动物关系思考的总结与回顾。限于篇幅与各章节必须顾虑到的脉络问题,许多议题无法兼顾而暂时割舍了,例如劳役动物、动物路杀,都有待后续更多的讨论。
撰写之时最困扰与难过之处更在于,伤害无所不在,动物的相关新闻用层出不穷都不足以形容,每每写完一章,又发生许多应该一并纳入讨论的事件。但我期待这本书可以成为一个思考动物议题的起点,它不会有结束的时候,讨论也就必然持续。
此外,本书书名“它乡何处”既呼应后殖民理论家爱德华·萨义德的回忆录《乡关何处》(Out of Place),亦指涉女性主义者夏绿蒂·吉尔曼的乌托邦小说《她乡》。这样的类比呼应并非追求文字上的趣味,而是观察到在文明发展的进程中,拥有权力资源的一方总是倾向于将他者边缘化,因此动物的命运和弱势族裔及女性,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但文明的进步也让悦纳他者的伦理态度逐渐成熟,于是在后殖民与性别研究的领域,我们已看见了不少努力与抗争的成果,唯动物议题仍在边缘等待,因此希望借由此书名,凸显动物他者尚不被重视的处境。
必须说明的是,如同英文用it作为动物的代称,在简体中文的脉络中,动物也只能用无生命的“它”来进行指涉,有生命的动物因此难与无生命之物区隔,这固然凸显出动物主体性的模糊化,却也可能转化为思考的契机,让我们看见语言如何影响我们的视域,在了解其局限的同时,或许也能开启新的视野。
(作者系台湾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教授,本文为《它乡何处:城市、动物与文学》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