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买单文化的象征与隐喻
原创 麦华嵩 复旦商业知识
本文节选自
第19期《管理视野》
我曾经在网上看过一段比较东西饮食文化的短片。短片是两个美籍华人拍的，调子谐趣，他们时而戴起金色假发装洋人点餐，时而又回到原来黑发“真身”喝茶。其中一个桥段，说的是西方人吃完饭结账时，都很有礼貌地为自己点的食物付钱，即是英语的“Go Dutch”，中文口语的“AA制”。洋人吃饭重视广东话的“均真”，即是一切都算清楚，不占人家便宜，也不让人家占便宜。一方比另一方多喝了一杯咖啡，也要按价格追究。如此形容，好像很斤斤计较，但短片中的“洋人” 都是从容而有风度，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然后，镜头转换到两个拍摄者不戴假发，喝茶用膳。临到结账，便开始了一场“功夫决战”——两人为了争着请客和抢付账单而作咏春式格斗，争持好一会儿后才见高下，胜者自然获得了掏腰包的荣誉。
短片的演绎，也许抬高了洋人的礼仪和夸张了中国人的客套，但从个人经验看，其实也不怎么过分。尽管今天较西化的一代之间，AA制已越来越普遍，但争请客的经历，相信各位都感受过甚至参与过。无数的混战与冲突衍生出不少快人一步付钱的奇谋，此处就不赘述了。我甚至觉得，我们的社会里，吃饭后不争一下做东，就不够高兴似的。洋人永远不会明白当中有什么好玩的妙处……上网再找找相关资料，就读到一则说法：在中国，通常是辈份最高或收入最高的人请大家吃饭。争持不下的情况，通常发生于席间没有一个特别高辈份的人可以主持大局，也有时是辈份最低的年轻人请客的，但那情况要是发生，就是因为长辈要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孝敬大家，让大家知道小伙子或小妮子出身的，有钱请吃饭了。洋人自然又不会管这一套。吃了牛排就得付牛排的价格嘛，谁理你孰长孰幼？
以上的餐饮礼仪，很能反映东西文化的根本差异，也告诉了我们一些管理之道。地区文化对人事管理的影响，是一个很大的研究题目，有关的著述汗牛充栋。其中一则，令我在草写本文时特别联想到：上世纪90年代末一项研究（详见文章末尾参考资料）说，相比美国人，韩国人评定员工的薪金时，会比较关心该员工在公司内是否任职了很久、年纪多大、家累如何等等；美国人主要重视的，只是员工的表现和工作量。研究虽然已是好一段时间之前作的，今天两个文化的差别可能已稍减，但我相信研究的结论大体上仍然很对。它跟吃饭做东的例子，指出的都是辈份于亚洲人来说，是道德衡量的核心元素，西方人的道德判断却是以事论事，例如衡工量薪，或吃了什么就付多少钱。正如美国社会心理学家Richard Nisbett和合作者提倡的理论说，西方人思想偏向分析性（analytic），倾向于将事情爬梳分类，化整为零，再作明晰推敲。东方人思想却是比较浑融一体（holistic）的，爱观树林多于细看树木，于是评断薪金不只看工作表现，还考虑千百种社会因素，特别是长幼之序。
我听闻过，一些西方企业重组架构时，会以测试考核员工。谁在考核中不达标，就可能要减薪、调职以至离开。这做法很公道，也很透明。西方管理学者如Joel Brockner亦指出，员工在架构重组时，希望的不仅是薪资不减或不会被调派到讨厌的差事，还有一切变动是否公道而透明地进行。但是，在东方社会的企业，你公道而透明地以测试决定员工的去留，要是弄得老臣子下岗，仍可能会被视为没良心和不敬长辈。回过来说“争请客”的现象。替人付账，也是给人恩惠。东方人重视的，是给了人恩惠后，人家他日自会偿还。社会心理学家Alan Fiske等的人际关系理论，将施恩与回报的互动，视作维系社会的一大元素，而且它与一般你买我卖的合同式经济交易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因为施恩与回报不以法律为制约，而往往源于人的内在道德感。东方人特别重视这种非经济交易的社会关系，由此延伸到管理层面，亦代表了忠诚信实等等东方管理中的重要元素。
西方人爱AA而东方人争请客，可能亦有另外一些方面的理由。为什么西方人可以AA？因为他们一起吃饭时，通常都是你点你的，我叫我的，你的意大利粉我不会要求吃一口（除非是一家人或情侣吧），我也不会将我的烤羊排分一半给你。到结账时，大家很容易就弄得清楚谁应付多少。东方人却是大伙儿一起分享桌上的大碟菜肴，试问如何分账才算公道？均分吗？但是，席上各位之间，明明大胖子一直狼吞虎咽，正在努力减肥的朋友则小心翼翼不敢多吃，怎么可能要他们付同一价钱？西方人爱脉络清晰，因此吃饭时也会一开始就分清谁吃什么。东方人则一群人大吃一顿，不分彼此。两种文化的企业组织也一样：西方人的明晰，会令他们重视权责分明，分开核查员工的表现。东方企业却以群体为重，因此说到员工考核，可能比西方企业更难达到制度上的公平，于是唯有依赖外在因素，如资历来衡量公道。原来，看看人家如何吃一顿饭——包括吃完饭后如何处理账单——也能看出他们来自哪种社会，适合什么管理模式。无论评断薪金还是吃饭付账，都可以是深层文化的象征与隐喻。
□ 作者/麦华嵩 Vincent Mak（剑桥大学商学院副教授）
□ 公众号/复旦商业知识
□ 参考资料/Hundley, G. and Kim, J. , "National Culture And the Factors Affecting Perceptions of Pay Fairness in Korea And the United States",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Organizational Analysis, 1997, Vol. 5 No. 4, pp. 325-341.
IFBK 0305 The End
原标题：《买单文化的象征与隐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