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九王夺嫡:康熙皇帝的立储拖延症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康熙皇帝去世前储位的竞争格局。在这一时间段内,康熙帝诸子中还具有储位竞争力的主要有三个人:皇三子允祉、皇十四子允禵和皇四子胤禛。其中允祉爵位最高、年纪最长,受到康熙皇帝的重视,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原则“依次当立”,不过他虽然有争立之心,却有口钝之疾,且在朝中没有争取到什么特别重要的支持力量,除了陈梦雷找了些异能术士在家求神问卜之外,其他的政治准备似乎不足。也就是说,在康熙病危之际,就算出现了短暂的权力真空,没有得力支持者的允祉,也难以抓住机会“捡漏”成功。康熙那么既要做到皇帝掌权时不立太子,避免君、储分庭抗礼,又要达到从容择储,不决大事于仓促之际的目标,什么办法最好呢?难道要向后退一步,恢复入关前的帝位(汗位)推举制吗?康熙五十二年,针对左都御史赵申乔请立太子一事,康熙帝曾提道:“我太祖皇帝并未预立皇太子,太宗皇帝亦未预立皇太子。”既然公开提到太祖、太宗旧制,想来康熙皇帝的心里,未必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但退回老路的前提,是皇帝在生前放弃择储的主动权,恢复满洲的部落军事民主旧制,但在皇权已经高度集中的康熙年间,这是根本行不通的。当时八旗上层的权力格局,及其所处的政治环境,早就不是草创肇基、强敌环伺时的样子了,一旦出现最高权力真空,当朝皇子、五旗诸王,以及外戚勋贵,谁有资格参与推举,每个人的权力如何界定,都是难解的问题,搞不好就要出大乱子,使大清王朝“万事隳坏”。《步步惊心》剧照,演绎九子夺嫡说来说去,雍正帝即位后给出的“秘密立储”方案,或许是兼顾康熙皇帝几重考量的最佳选择。可康熙帝本人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好?还是没有来得及?没有明确的证据,是很难讲的。
不过,有个反例似乎可以做出一些解释。雍正元年八月十七日,雍正帝召总理事务王大臣、满汉文武大臣、九卿,将立储诏书放置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当时的雍正帝只有四十五岁,身体也很健康。他在世的四个儿子中,长子弘时将近二十岁,已经成人娶妻,但一向不被父亲喜欢,此时恐怕也不在备选之列。其余诸子中,弘历十二岁、弘昼十一岁、福惠两岁,均可称为年幼,先不说才识资质、发展前途如何,在那个青少年早夭率很高的年代,是否都能顺利活到娶妻生子,尚且存疑。所以,雍正帝这一次的“秘密立储”宣誓,并不在于确立储君本身,而在于另外两点。第一,当然是确立自己皇位的合法性,就像康熙皇帝面对三藩之乱,马上立两岁的允礽为皇太子一样;第二,是“以备不虞”,也就是吸取康熙皇帝在立储问题上的教训,早早把秘密立储的事让“诸王大臣咸宜知之”,公开的才是安全的,省得下一代野心家也浑水摸鱼,趁乱捡漏。在立储形式已经“正大光明”之后,具体储君人选变化与否,不过就是他再写一张纸条的事了。从雍正帝即位不到一年,就将秘密立储方案公之于众的做法看,康熙帝品择诸子,迟疑未决,而突发重病、神志不逮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当然还有一种较小的可能,是康熙帝在病重的那短短几天,也写过一份立储手谕,还没来得及广而告之,就一命呜呼了,手谕中所立之人,并非雍亲王胤禛,所以被雍亲王一党如隆科多辈寻机销毁,而改传口谕。但是从允禩、允禟等人在康熙帝驾崩当天的表现看,他们对胤禛的即位只限于震惊、不满,并没有拿住把柄,指斥其矫旨篡位。而从各府亲信家奴前后传播的小道消息内容来看,他们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是不明白的,所以说法花样百出,充满戏剧色彩。允禩、允禟在康熙帝身边的眼线很多,类似总管太监魏珠这样的人,都与八王党过从甚密,如果康熙帝真在立储问题上有何重要作为,就算未及公开,允禩等也会有所风闻,稍做准备,不至于表现得这样惊诧失措。雍正即位后,允禟在给允䄉的信中,有“事机已失,悔之无及”字样,表现出在竞争中没有把握住转瞬机会的懊丧。
事实上,对于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的现实,康熙帝是有心理准备的,也陆续留下一些类似遗嘱的文字。比如雍正帝即位后,很快发现乃父生前留下的一份文字材料,说自己死后,后宫妃嫔如果年老有子,可以各随其子居住王府,阖家团圆;年轻的仍要居宫中,由新君奉养。连嫔妃们的寡居生活都照顾到的康熙皇帝,居然没有对谁是继承人留个纸面说法,看来是纠结异常,难于决断了。
康熙帝酷爱运动,尤其喜欢打猎。从他生命最后几年的史料记载看,他凡是在北京的皇宫、畅春园生活,就免不了头疼脑热、手脚不灵,但一到塞外围场,立刻精神振奋,生龙活虎。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康熙帝从北京启程前往热河,这次他留下能力偏弱,但身兼管旗差事的七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三位较年长皇子看家,却破天荒带上了二废太子以后从未随驾出京的十三阿哥允祥。八月初三,康熙帝带着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以及几位年轻皇子赴围场行猎,九月初回到热河行宫。这段时间,是胤禛、允祥二人难得的交流机会,二人在雍正帝即位之初的默契配合,或许与此有关。九月二十八日,康熙帝回到北京畅春园,此时距离世只有一个半月时间了。大约正因为此,康熙帝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产生了误判,认为自己虽然日渐衰老、百病缠身,但精力体力毕竟还能支持,没有马上到卧床不起的地步。还没想好的继承人问题,或许还有时间再想一想。
十月二十一日,自觉身体状况不错的康熙帝又到京郊南苑行围。此前十月,康熙帝曾派雍亲王胤禛、皇孙弘昇,以及辅国公延信、尚书隆科多、孙渣齐等王公大臣到通州查看粮仓,十一月初六日查仓完毕,胤禛等人到南苑面见康熙帝,汇报仓务,康熙帝虽然有些虚弱,但仍能正常议事,思路清楚。初七日,在南苑“偶感风寒,本日即透汗”的康熙帝感到身体不适,于当天回到畅春园休养。初九日,雍亲王胤禛受命代行冬至祭天大典。初十日,延信等八旗大臣前去请安,得到的旨意是“尔等不要再来”。延信是肃亲王豪格之孙,康熙帝的堂侄,更是此前入藏之战的头号功臣,宗室中数一数二的将才。如果康熙帝处在病体沉重但又较为清醒的状态,似应接见延信,交代一下西北的军事部署,毕竟这是当时最为重要的军国大政,还牵涉到储位候选人之一——十四阿哥允禵。但康熙帝并没有这样做,或许此时的他已经过于委顿,乃至意识恍惚,而并非像康熙《实录》描述的那样,还能连日安慰远在天坛的胤禛,说“朕体稍愈”。其时正值隆冬,是老年人的高危季节,康熙帝很可能因为呼吸道问题感染肺炎,触发旧有的心脑血管疾病,并很快陷入较危险的状态,无法清楚处置后事。
此际允禵远在甘肃,鞭长莫及;允祉未及准备,失去机会;而胤禛在隆科多的帮助下,利用老皇帝已经非常含糊的表达能力,以及各皇子先后赶来的时间差,锁定大位。先帝没有留下白纸黑字的明确说法,新君虽然没有大将军王十四阿哥那么炙手可热,但毕竟也算可以纳入考察范围的候选人之一,再有手握重兵的国舅现场坐镇,那些事不关己的中立皇子、侍从,当然没有,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可言。而允禩、允禟这样自有打算之人,事出仓促,缺乏准备,本人也早已被剔除候选行列,现场除了表达一下情绪上的不满,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传教士马国贤记载了他所看到的康熙帝驾崩之日,畅春园外发生的情况。他写道:“1722年12月20日,在我们居住的国舅别墅(即佟园,今北京大学校园内,在畅春园东邻)中吃过晚餐,我正与安吉洛神父聊天。突然,仿佛是从畅春园内,传来阵阵嘈杂声音,低沉混乱,不同寻常。基于对国情民风的了解,我立即锁上房门,告诉同伴:出现这种情况,或是皇帝死了,否则便是京城发生了叛乱。为了摸清叛乱原因,我登上所住的墙头,只见一条通衢蜿蜒墙下。我惊讶地看到,无数骑兵在往四面八方狂奔,互相之间并不说话。观察一段时间后,我终于听到步行的人们说,康熙皇帝死了。我随后被告知,当御医们宣布无法救治时,他指定第四子雍正作为继承人。雍正立即实施统治,人们无不服从。这位新帝首先关心的事情之一,是给他死去的父亲穿衣。当夜,他骑马而行,兄弟、孩子及戚属们跟随着,在无数佩带出鞘利剑的士兵护卫下,将其父亲的尸体运回紫禁城。”可见当时的武力威慑,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身在甘肃的允禵,虽然名义上是三军主帅,执掌重兵,但由他统领的军队成分非常复杂,包括西南、西北地区的八旗、绿营军队,以及蒙古、西藏、云南各地的部落兵。不同来源的军队各有本部将领直接统辖,且战线拉得很广,如八旗军有西安将军,绿营兵有川陕的总督、提督,各部落兵有本部落的王公、土司。这些将领与允禵只有临时的上下级关系,对外作战时可以听他统一调遣,然而一旦允禵因为皇位之事,需要调转炮口,进军北京,将领们又有几个人能自取“造反”之名,同他一起行事呢?至于跟随允禵从北京来到西北的八旗官兵,可以算他直接指挥的嫡系,但数量不过几千人,家属都留在北京,信息渠道也很复杂,北京大局一定,这些人的想法也未必不发生变化。特别是允禵军队的军需供给,主要由川陕总督年羹尧负责筹措,这更是卡住了他的命门。康熙帝驾崩第二天,雍正帝即下旨:
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十四阿哥允禵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来,恐于心不安。着速行文大将军王,令与弘曙二人驰驿来京。军前事务甚属紧要,公延信着驰驿速赴甘州,管理大将军印务。并行文总督年羹尧,于西路军务粮饷及地方诸事,俱同延信管理。年羹尧或驻肃州,或至甘州办理军务,或至西安办理总督事务,令其酌量奏闻。
年羹尧作为川陕三省的最高军政长官,久在西边,显然要比带着几千八旗兵“从天而降”的允禵更具影响力。胤禛赋予他“或驻肃州,或至甘州办理军务,或至西安办理总督事务”的便宜行事之权,制衡自己的顶头上司——大将军王允禵,确保抚远大将军印顺利交接,允禵只身回京。(本文摘自郑小悠、橘玄雅、夏天著《九王夺嫡》,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4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