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通往五台山之路
五台山有机场,在忻州,并不近,依旧差不多一个小时车程。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飞太原,行车两小时左右抵达。
历史上朝拜五台山,也多以太原为中转站。
如唐代,太原(并州)是李家发家之地,首都在长安(西安),朝拜五台山,太原便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来去都绕不开。当时日本僧人圆仁,在他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他参拜五台山离开时,先到五台县,又过滹沱河,抵达定襄县,在经忻州抵达太原,再去长安。这条路千百年来都差不多。1922年9月5日,日本僧人小野玄妙从北京出发去五台山,所走的路径,恰好是他的先驱圆仁离开时的路径,只是掉了个方向——从太原出发,先抵达忻县县城,经过定襄县,过滹沱河,再经五台县入山。
我去五台山,同样选择古人的路线,相比走高速公路,会多花费些时间,但好处在于,可以看看沿途的古建筑和寺庙。
通往五台山之路,最著名的两座寺庙,莫过于佛光寺和南禅寺,保存着唐代木结构建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古寺,散落在沿途,如定襄的洪福寺,大殿内保存有宋金时彩塑,以及五台山景区外散布的若干寺院。
洪福寺
沿途最先抵达洪福寺,乍一看不像寺院:一座高高的土堡上开了个小门,仿佛某座城留下的断垣残壁,透着一种荒凉的意境。里边也非常简单,一座大殿加上一座东配殿,以及一些平房。
大殿面阔五间,七檀六椽,悬山顶,门紧闭着,瞧不见内部。再绕去东配殿,门同样紧闭着。从缝隙倒是能瞧进去,供奉着地藏王菩萨和十尊阎王,无甚特别。
一名老僧,询问我们从哪儿来,找出本簿子让我们填,原来是疫情防范登记信息。我询问他如何才能进大殿内参观,他回答说10元一次。用微信转账了钱,他便开锁推门,两扇古旧的木门缓缓开启,阳光也跟着照进殿内,殿内佛台上的彩塑才依稀显现身型。
洪福寺建造年代不详,寺内留有金天会十年的经幢,可知该寺在宋、金时期,与五台山真容院、大华严寺已往来密切。大殿一台彩塑,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协侍二力士共九尊,是宋、金时期的造像。佛是释迦摩尼佛,弟子是阿难与伽叶,边上二菩萨是文殊与普贤,一佛二菩萨都是须弥座,如此造型显现出造像年代早远。佛台上的塑像,造型优美,表情生动,人物姿态活灵活现,有一种早期造像的自由,不用受后世严格的仪轨限制的灵动感。
洪福寺大殿及院落,简陋而显得荒凉。洪福寺大殿牌匾上“毗庐真境”,系清道光九年本村李航之书。
再定睛看细节,文殊和普贤菩萨塑像的背光上仙宫楼阙,繁复而细腻,顶上还有飞天乐伎的悬塑,每组九人,各执着不同的乐器——筚篥、箜篌、琵琶、横笛等,仿佛一个小乐队。
由于游人稀少,整座寺庙就更显得非常寂静。走在寺中,只听见风声,以及寺院中反复播放《八十五佛忏悔文》。
洪福寺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或许是防火的原因,故不设香火,于是,也有少信徒来敬香参拜。但从文献记载中可以发现,清朝和民国时期,洪福寺香火鼎盛,规模也大。如今,寺院的建筑一眼能看尽。僧人住寺于此,职责更在于守护文物。
不过近来,随着一些国保性质的定制游把洪福寺圈进线路里,每日到访的游客也相对多了起来,或三三两两慕名而来,或大队人马由专家教授带着领着,登门拜访这千年古寺。错峰而来,故显人少。
无论是人多人少,僧人每次收费都是十元,然后登记姓名,开锁,走在一边静静等待,神情木然,倒也不因人多而增加费用。似乎对他而言,时间之河早已放缓流淌的速度。
佛光寺
此次带朋友一同去,既是故地重游,又有向导职责在身。但其实,踏入佛光寺那一刻起,自然而然不需要向导了。仿佛有一条线牵引,让你顺着寺内的路径一处处看,也不会错过什么,直至最后东大殿。当年梁思成和林徽因,也是从一张敦煌壁画的图片开始,被牵引着,风尘仆仆,坐着骡车抵达。
走进佛光寺,仿佛走进故去时光,一切都是画中情景,曾经书中读到的文字变成实物。最先是唐朝石经幢,也就是当年林徽因爬上梯子测量时留下照片中的那幢,经幢上刻有《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和“大中十一年”及“女弟子佛殿主宁公遇”的铭文。
林徽因与宁公遇塑像合影佛光寺,历经一千多年的唐代木结构建筑与唐代塑像保存完好。佛光寺《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会流传至中土,和五台山及文殊菩萨有关。传说唐朝时,北印度有一位佛陀波利,是罽宾国人。他跋山涉水来到五台山乞求瞻仰参礼文殊菩萨。当他抵达五台山对着空中行礼后,见到一位老人用婆罗门语对他说:你说的心存至道,远访圣迹,可知汉地众生,多造罪业,出家人犯戒律的多得很。现在印度有一部《佛顶尊胜陀罗尼经》,能够消灭众生的罪业污垢,你带来了吗?
但佛陀波利并没有携带此经,于是又回到印度,千辛万苦寻找此经。永淳二年,佛陀波利训到经书并回到长安,将前因后果向当朝皇上禀报。当时皇帝是唐高宗,听了便派高僧日照三藏法师同佛陀波利一同译经,经译成后,被收藏在朝廷里。佛陀波利着急了,他取经是为了利益众生,而不是专供特权阶层,于是讨回了梵文本,进入五台山金刚窟中,莫知所终。这则故事,也被画在了敦煌石窟中。
石经幢的一侧是文殊殿,建于金朝天会十五年。殿内佛坛上有七尊塑像,骑青狮的文殊和两旁为胁侍菩萨等,两侧墙上有罗汉壁画,均于明代弘治年间重新绘制过。如今殿内有点陈列馆的意思,殿内空处展示着若干山西诸座著名古建筑的模型,亦有画板,展示五台山文殊信仰的谱系及各寺院供奉的不同文殊造像。
再往寺内走,是民国时候的砖窑房,现在用作为文保工作的办公室。中轴线石墙上一小门,内里的阶梯非常陡,拾阶而上恨不得手脚并用。这陡直的石阶,让我想到了吴哥窟的神庙上同样狭细而陡直的阶梯,《真腊风土记》中曾提到,国王每晚就是如此手脚并用爬上阶梯,和空中宫殿九头蛇妖交媾,来获得国家风调雨顺。
但佛光寺的阶梯清朗许多,走上石阶,即能拜见佛菩萨。石阶狭细,爬得颇费力,好不容易至顶端,视线豁然开朗,东大殿的真容就在眼前。粗大的木柱,巨大的斗拱好似一朵朵盛开的花,出檐深远的屋顶,似展翅欲飞的鸟,寺前两株千年的古松,仿佛两尊轩昂的力士……无不彰显宏大气魄。再转回头俯瞰来路,寺院及远处的村落和山路皆在脚下。
每日来参观佛光寺的游人并不少,或许是山寺中树木茂盛,游客虽多却也不觉得喧杂,倒是树上几只麻雀忽高忽低飞着,叽叽喳喳,再看,原来是一只麻雀初学飞行,一不小心一头撞在了殿门上,好不容易挣扎起身,又有些晕乎,不敢起飞,而树枝上的同伴,正在呼唤它。它们似乎还未发现,就在边上的泥地上,另有只麻雀不知几时死去了,羽翼尚新,几只蚂蚁正在它身上转悠。山寺古老,木建筑庙宇亘古千年,生命往复,逝者如斯夫,但好的是,有逝去者,也总有新生命降临。
佛光寺牡丹南禅寺
南禅寺大殿年代更早远,是中国甚至亚洲最古老的一座木结构建筑,殿内的一根大平梁上,留着一处不十分明显的墨迹:“因旧名(时)大唐建中三年……重建殿法显等谨志”,彰显建寺的年代。
南禅寺南禅寺规模也小,仅大殿所处的一方小小院落,一眼就能看尽。再边上的院子,则是文保人员的办公室。南禅寺已采用了先进设备,游客进出只需在阀门上刷身份证通行,而佛光寺还是用纸本登记。我们抵达南禅寺时恰好中午,刚一批组团游客有老有少从寺中走出来,逐一刷证件,阀门转动,有一种城市人出入地铁的错觉。
大殿殿门紧闭,铜将军把门,边上一张椅子对着门摆着,人去空空。我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不开放参观吗?还是如莫高窟那样,需登记信息成团后一队队带进去?连忙退出来找人询问。但办公室也不挂牌子,进出的人都穿着便服,没法分辨谁是工作人员,看见个女的端着大碗进去,立即拉着她问。“看大殿的人吃饭去了,吃完就回来。”
这样看来,南禅寺的文保工作也有“原始”的一面,还依靠人力坐在门前,盯着游客一举一动。不过,这类“原始”的看管方式也是亚洲普遍采用的,如日本的博物馆或寺院的珍宝馆,多是每间展示都会安排一个工作人员看着,防止游客拍照。似乎也只有欧洲人心大,博物馆藏品任游客随意拍,画也就这么挂着,并没有阻隔和保护。
南禅寺清凉寺
返回主路进山,五台山原先分台内和台外,台内即指的是以怀台镇为中心,五台环抱的区域,佛光寺、南禅寺则都属于台外。而历史记载中的著名寺院,如金阁寺、大王子之寺等,也在台外。如今,“台内外”的界限似乎变成了“景区内与外”。而清凉寺,就在景区外。
清凉寺建于隋开皇元年,其盛名或许来自于金庸的《鹿鼎记》,小说中,清凉寺是顺治皇帝出家的寺庙。但实际上,民间传说顺治的出家地是在上善财洞。清凉寺另一则著名的传闻,是关于文殊菩萨向龙王借清凉石的故事。传说最早,五台山气候异常恶劣 ,夏天暑热难当,文殊菩萨向东海龙王借来了歇龙石,自此,五台山“清凉”了起来,风调雨顺。歇龙石就被称为“清凉石”,放在清凉寺里,文殊菩萨也经常坐在“清凉石”上说法。
于是,去清凉寺最重要的事,就是在清凉石上坐一下,感受下凉意。来五台上朝拜的藏僧,一定会来来清凉寺。他们总是结伴而行,行动迅速,走路有风,进了寺院径直走到清凉石,接着一圈圈绕石,随后登上巨石,打坐诵咒,其中一位僧人起头,一声梵呗声长而悠扬,众人随之而和,此起彼伏。待一轮吟诵完成后,众僧又齐齐掏出手机,拍照留念。日薄西山,斜斜的夕阳,将余晖洒在石头上,为清凉石镀上了金光,也为藏僧的红色僧袍镶上了金边。
诵咒结束,僧人拜托他人帮忙拍照。大宝寺
大宝寺位于五台山南台以东二十里的插箭岭处,尚未完全建成,从现有建筑来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山门内即是五方塔,雄壮高耸,足足有数层楼高,金碧辉煌,在夕阳下闪耀金光。走进塔内是巨大的坛城,四周的墙体上皆是佛坛,显密融合,既有佛菩萨,也有度母护法,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该从哪儿拜起。
五方塔四周是菩萨殿:文殊普贤,观音地藏,皆全新设计修造,令人惊叹。
大宝寺的五方塔古时,人们绘画净土诸经时,往往将阿弥陀佛的净土世界描绘壮丽异常,到处是琼楼玉宇,雕栏玉砌,以此来吸引人们心生向往,发愿死后受接应而至西方净土。再看大宝山,就能明白现代人造新寺也是如此,追求极致是为了让世俗人对宗教心生向往。
事实上,五台山内外的寺庙都是如此,兴而转衰,衰由转兴,消失了又复兴,或又出现了新的寺院,朝朝代代,循环往复,也多是出于同样的目的。现代人总是抱怨现代人造寺院造佛像在审美上不如古人,或是民间修寺院和佛像时又不懂修旧如旧,毁坏了文物,依我看大可不必。历史上的佛寺,除了帝王主持修建的之外,也都是民间在修造和维护,也都是民间审美,修缮时也都是黏土颜料就上去了,不懂修旧如旧。现代的新寺院只是还未经受历史的打磨,说不定数百年后,就成为后世人趋之若鹜的国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