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间谍世界的最后一瞥:约翰·勒卡雷遗作出版
专业的技艺,复杂的人性……图为约翰·勒卡雷 图片来源:Charlotte Hadden/New York Times/Redux/eyevine每当有“遗作”面世,阴谋论者总会兴奋不已,若这遗作的作者是一名超级间谍,他们想必就该欣喜若狂了。但众所周知,阴谋论者尽管常对错综复杂和荒诞不经之事格外警觉,却也总爱选择性忽视某些显而易见之事——约翰·勒卡雷是一名勤奋的作家,每隔几年便会出版新作,因此他会留下遗作完全不足为奇。他确实也没理由封笔。虽然有的小说家会渐渐开始走下坡路——勒卡雷自己便举了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的例子,但他的作品始终保持着强劲势头。勒卡雷后期的作品不仅跟自己三四十年前的小说一样充实饱满,层次丰富,而且甚至比早期的作品带有更多的愤怒情绪和政治色彩。他依然有很多故事要讲述。偶尔也会有人对他的作品表示不满,说他后期再也没有一部作品能像《柏林谍影》这般横空出世,或是像《史迈利三部曲》这般包罗万象。而勒卡雷若是听闻这些批评,想必他会像《第二十二条军规》的作者约瑟夫·海勒一样为自己辩解:“又有谁的作品达到了它们的高度呢?”
但最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勒卡雷的遗作《银景》(Silverview)好看吗?所幸,答案是肯定的。先放着不太尽如人意的开头不谈——小说的开篇跟全书的水准不太相称,八页过后,故事渐入佳境,我们由此最后一次步入熟悉的勒卡雷世界:熟悉的主题、熟悉的人物和无可挑剔的文风。故事的主人公名叫朱利安·劳恩斯利,他辞去了伦敦金融城的工作,来到东安格利亚的一个海边小镇当起了书店老板,不过,他对文学作品知之寥寥,比如他从未听闻知名德国作家泽巴尔德和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大名。在此,他结识了爱德华·埃文——此人“极度疯狂”,提议在朱利安书店的地下室里建立一个“文学共和国”。其实爱德华才是《银景》的核心人物,他的妻子黛博拉得了绝症,在同样名为“银景”的宅邸中等死。随着情报机构国家安全部门的负责人斯图尔特·普罗克托的登场,爱德华的间谍身份,以及导致他职业生涯结束的黑暗事件渐渐浮出水面。普罗克托一边探寻着爱德华的过去,一边调查着某个有关机密信息泄露的案子。
当然,这本书也存在质量参差不齐和巧合过多的问题。比如,爱德华正好跟朱利安的父亲是同学,后者是一名无所畏惧、信仰再生的基督教传教士,但后来他失去了自己的信仰,受到众人唾弃。一直以来,勒卡雷都喜欢在创作中构建一个“不理想的父亲”形象,但《银景》中这个人物形象的构建对情节的推动作用相当有限。此外,朱利安和爱德华的女儿莉莉之间滋生的爱情仿佛也是“上天注定”:故事中,他俩初次见面时,她就主动拉了他的手,省去了大量描述二人相知相爱的“冗余情节”。
《银景》
再看我们的主人公朱利安,这个33岁的怪人放弃了前途无量的金融城工作(“从第一天起,我就是个非常清醒的掠夺者。”),选择来到小镇与古怪的邻居们作伴,分享他们的秘密。朱利安这个角色就像勒卡雷其他作品中的某些年轻男性主人公一样,人物背景有些过于翔实,同时我们却又没有走入他的内心,无法完全理解他所做的决定。
但抛开这些瑕疵不谈,《银景》中还有三个精彩绝伦的片段,每一个都足以弥补故事情节上的不足。第一段是普罗克托对两位退休老同事的讯问,过程中爱德华·埃文的过去被一点一点地挖了出来。勒卡雷极擅长通过对话来揭示人物形象和背景故事,他简洁而优雅的文风超越了同类型的绝大多数作家。第二段是情报机构的葬礼——这个葬礼在勒卡雷笔下变成了一出社会喜剧(“你发现了吗?整个F7特勤局的人都来了!……这可真是太棒了!”),只有勒卡雷能通过这样精妙的方式告诉我们,间谍其实跟普通人没有区别。第三段,普罗克托来到了一个机密的前哨基地:一条内有乾坤的飞机跑道,核武器就藏在跑道300英尺之下。这个片段比勒卡雷的大部分其他作品更加惊心动魄。其他类型的作家面对此情此景可能会利用冗长的动作场面充实他们的创作,但勒卡雷在此处通过对话呈现的激烈言语交锋丝毫不逊色于紧张刺激的飞车追逐。《银景》中还提到了作为间谍经常不得不面对的失败的婚姻和迷失的子女等问题,同时,书中也不乏极具勒卡雷个人风格的情节,比如愤怒的行政长官拒绝相信普罗克托正在对某个“技术”漏洞进行调查的一幕:“我的意思是,所谓的漏洞指的是人。不是光纤,也不是隧道,而是我们的特工。没搞错吧?”
特工人员一直以来都是勒卡雷作品的主题,他笔下的故事总是围绕着他们激发的忠诚、他们拥护的事业,以及他们所背叛的情报机构而展开。而他作品中鲜活出彩的女性角色,则通常要么年老色衰,要么疾病缠身,要么行事古怪——总而言之,已经丧失了对男性的性吸引力。《银景》一书中的黛博拉·埃文和希里亚就是两个典型的例子(后者在朱利安的书店旁开了一家杂货店,平时总能见她身着鹦鹉绿和橙色相间的和服,一根一根地抽雪茄)。相反,莉莉·埃文这个人物就毫无火花,尽管作者已经尽力了。书里有一幕专门围绕莉莉和普罗克托展开,或许作者描写这一幕,是希望丰富莉莉的人物形象,让她不仅作为朱利安的爱慕对象而存在,但如果作者的目的果真如此,那所用的笔墨和篇幅还远远不够。
与此同时,我们的特工正在追逐他们的命运。就像勒卡雷前作《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的乔治·史迈利一样,《银景》里的普罗克托在怀疑伴侣不忠的同时,还得不遗余力地追查机构中更为严重的叛变行为。我们已经认识到,在情报界,任何缺少实用性的东西都可能带来极大的威胁。勒卡雷笔下的反派常会为了意识形态或者金钱背叛自己的国家,而正面人物所做的一切则总是出于爱与理想主义——这可以说是他每一部小说的终极主题。他笔下的情报人员用一种强烈的激情取代了陈腐的愚忠,这种激情促使他们做出坚定不移的承诺。《银景》中,波斯尼亚成了各方争夺之地,这里滋生的许多罪恶在勒卡雷笔下不断放大。在书中,普罗克托也开始思考,自己的调查到底揭示了什么,是机构的宏大计划还是它的弊病呢?或许情报机构本身就是问题的根源,它们在“缺乏清晰的外交政策的情况下为所欲为……这也太自视甚高了吧”。
加里·奥德曼在2011年电影《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饰演乔治·史迈利 图片来源:Allstar/Focus Features这么看来,也就难怪勒卡雷受到的激烈批评大多来自情报界人士了,但一直到最后,这个世界仍是他创作的根基。在这部作品中,他依旧向读者传授了特工知识(当谈论敏感事件时,请选择一个没有家具,没有吊灯,且不是跟隔壁仅有一墙之隔的房间),并揭示了更多的人物关系——书中有一幕提到了书房墙上的情报机构板球队的合影。在这一切的背后,是那些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理想,却看着自己的理想被一个又一个政府背弃的人们,他们身上有着我们熟悉的哀恸,这种哀恸与其说是愤世嫉俗,倒不如说更接近心灰意冷。“我们并没有做什么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事情,对吧?”一位前间谍问道,“作为你的老同事,我想,这还不如去经营一个男孩俱乐部呢。”
书中提到,“银景”的名字源于爱德华喜欢的哲学家尼采的同名居所“Silberblick”。这或许是勒卡雷对《007》系列作者伊恩·弗莱明的致敬。很多人都知道,弗莱明自己的住宅就叫“黄金眼”,但有些评论家认为,弗莱明已经过时,而勒卡雷取代了他的地位。(我们的读者群体显然更为随和,对他们而言,两位作家完全可以共存。)这种对勒卡雷的褒奖并不过分,虽然文坛对勒卡雷有各种各样的期许——他已经用自己最好的作品实现了这些期许——他的盛名始终扎根于他精彩绝伦的间谍小说。他的小说擅长刻画专业技艺和复杂人性,他的笔触隐秘而老道干练。他已成功把间谍小说发扬光大。
随着《银景》面世,我们也清楚地看到,勒卡雷自始至终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和高水准。书中某些片段或许会让你感到似曾相识,但这种感觉很快会被悲伤所取代,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将再也无法读到这位大师的作品。
本文作者Mick Herron的最新作品为《斯劳庄园》(Slough House)。
(翻译:黄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