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 米肖
年轻时以为，活在世上，唯有爱与咳嗽不能忍耐。到底还是受囿于认知的局限。如今，最无法忍耐的是———塞牙。
人类的机体老化，并非突然来临的，而是在漫长的日子里，一点点累积，终于达到一个极值。我是从去年开始，深切感知衰老的来临，比如眼睛忽然模糊，先是看不清三米外的人脸，接着，电视机里的人脸也看不清了……仿如命运甩手一耳光，打得人猝不及防。
去验光，并非老花、近视，而是散光———戴眼镜吧，只能看远，低头必晕。所幸，还可以看看书。如此，我看树，皆是一片模糊的绿。每夜的月亮，毛茸茸的，覆盖着一层晕。
七八年前，忽然有了一根白发，彼时，尚不服老，每每去洗头，必让托尼拦根剪掉。慢慢地，一年比一年多了，三四根，四五根……
近年洗头，倒是我一次次阻止着托尼的剪刀———因为比起白发，秃更不忍面对。终于到了“浑欲不胜簪”的年纪。
发白，本是自然规律，何必掩耳盗铃？心平气和接受机体衰老，挺好。
昨日，决定洗牙去，说走就走———打算好好保护牙齿，不能像我妈妈那样，七十岁不及，便不能畅快地咀嚼食物了。作为那个穷乏年代出生的人，何谈营养，普遍缺钙，且深深被打上了饥饿烙印。随着年高，她的牙是一颗一颗粉掉的，犹如石灰被泼了水瞬间崩塌瓦解。余外，她罹患高血压，无法拔掉牙根，安装假牙，简直雪上加霜。
前年、去年，她来短居月余，看着她的遭遇，深感人世艰难，基围虾、小排、猪蹄、红烧肉等一切依靠咀嚼的食物，她再也无福享用，顿顿瓠子、萝卜之类的蔬菜，还要额外烀得烂些。只能吃些肉丸、蒸蛋、鱼之类。大肆咀嚼食物汁液淋漓的快感，正是美食给予人类的褒奖，于她，从此无缘了。何等痛心。
我的牙也不是太好。由于痛神经敏感体质，一直延宕着不敢去拔智齿。
四颗智齿，萌发于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以三五载的频率发炎。是真狼狈，痛得张嘴喝水也难。无非输液消炎，一次次下决心，等炎症消退，一定拔掉！可惜临了，总是认怂，侥幸地一日混过一日。
有一年体检，我向五官科医生“哭诉”，一个痛神经敏感的人，对于拔牙真的充满着无法克服的恐惧……年轻医生一身爽朗：不要全部拔，只拔掉打扰你的那一颗就行。
一贯怯于前去践行。且还提前做了点功课，大致了解，如此强壮的一颗牙，长了二十余年，连根拔除，非三四小时不可，关键是要切开牙龈。仅仅“切开牙龈”这四个汉字，足以令我两股战战，我的牙龈随之疼得一凛，是严重的恐惧心理导致的疼痛反射吧。
鉴于我妈妈的遭遇，近年，我决定好好爱惜牙齿，从洗牙开始。牙科医院的两位小妹妹温柔而有耐心，事前知会：会有点儿酸，会出血，这都是正常的。
当躺倒于白炽灯下，张嘴的我听闻器械滋滋作响，不免紧张，整个身体都是僵的……她心细，大约看见了我攥紧了的拳头，一边操作，一边安慰：别害怕，一会就好了，要是痛，你就举左手示意。历一小时余，所有牙结石清除干净。临走，与她们相约，半年后再来光顾。特地咨询，接下来的几日，是否流食比较好。她们却说，照常饮食就好，只要忌食火龙果等颜色鲜艳的水果以及甜食便可以了。
洗牙的最坏结果会导致牙齿松动。万幸，我逃过一劫。但，洗完后的首餐，我连咀嚼蔬菜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到那些洁净如初的牙。牙龈充血，有点儿肿，舌头碰及，确乎不大舒服。
翌日，想着摄入点营养，让牙龈快速恢复。为了避免大肆咀嚼，特地采取了瓦罐炖肉的方式。可是，大约买的是黑猪肉，未用激素催养，这一块前胛质地坚韧，炖了两三小时，尝一块，纤维颇柴，勉强吃进一小块，坏事降临———塞牙了。
未洗牙前，偶尔塞牙，可以用牙签瞬间解决掉，不足挂齿。这次不知为何，怎么也找不着那个塞牙的点，那种胀痛令人无所适从。
急匆匆去门口药店，眼看上班要迟到，飞速赶去单位，站在洗手间，牙线在口腔里横七竖八上下腾挪，到头来还是不能成功解决，沮丧至极。惹得整个口腔都发了脾气，连带着满嘴牙都痛起来了。
无奈，去办公桌前冷静下来，仔细于虚空里搜寻，揣测一定是左上颚最里面的那颗智齿相邻处出了问题，由于两颗牙长得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导致牙线不能轻松进入。
当我捂着疼痛的腮帮子去买牙线时，店员听闻原委过后，指出了我的错误：我也洗过牙的啊，那些被撑开的牙缝起码要一周恢复期，你应该吃流质才对。可是，牙科小妹妹何以告诉可以任意吃东西呢？
这就是年轻人与年老人的区别吧。青春的她们，想必一年也要洗一两次牙，但自小喝牛奶的她们钙质充盈，牙齿齐而密，纵然洗了牙，也不会有多少缝隙，如此，什么都可以吃起来。而我这一把年纪，原本稀牙漏缝的，加上结石一次性被清除，牙缝更大了，怎能奢谈吃肉呢？
某日，真是欠揍，偏要好奇点开一位医生发布的补牙视频：一根螺丝钉被强行钉入血肉牙床，拧紧，大约又不太合适，重新取出，继续钻，再将螺丝钉嵌入，一次次，反反复复，需历经大半年时间，才能完全地补好一颗牙。望着一幕幕，我的心都是拧着的，整个肌肉群痛得什么似的。
也许人类有着隐秘的自虐心理———我忍痛将补牙过程看完，最后连关视频的手都是乏力的。还有什么比补牙、拔牙，更折磨人意志的？
以前一个同事拔牙，未能止好血，回家，血流一夜，翌日如若大病一场，瘦了若干斤。前阵，在朋友家遇见另一位女子，她控诉自己一颗智齿拔了一上午，医生汗湿一身……
由于自然规律，当我们年老，个别牙齿一定会松动，脱落。倘若不补，健康的牙便失了支撑，也会一颗颗随之松动，必须补全了才好。
每当想到某年某日，一颗牙啪嗒掉了，我同样要历经补牙视频里的残酷血腥，难免不对即将来临的晚年充满恐惧。
年老，可真是灾难啊，何谈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