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后现代性的天使》:互联网——后现代性天使的上帝之镜
《后现代性的天使》黑天使?还是,白天使?
当代西方人在后现代主义情境中遭遇了怎样的身体困境?又应如何摆脱?
法国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热拉尔·波米耶就此进行了深入探讨,并开出药方。
互联网——后现代天使的上帝之镜
在中世纪,经院哲学长时间就天使的言语争论不休:既然是些纯灵体,他们为什么还需要交流,他们彼此之间不是透明、明亮,毫无保留、遮掩或隐瞒的吗?他们心里一有什么想法就会流露出来。圣波那文都写道:“适合真正天使的言语仅是内在的:它与他的思想实为一体。”自闭的天使不说话,他只需做梦就足以被理解。在论文《论俗语》(De l’éloquence ordinaire)的开头,但丁否认了天使言语的存在:“为了表述天国的观念,天使们拥有一种即时的、难以形容的智力上的能力,有了它,一个天使可以被另一个天使完全理解,要么通过自己,要么通过这面闪耀着光辉的镜子,镜子映出所有天使至美的样子,他们在其中沉思着他们所有的欲望。既然如此,任何语言符号看起来都没有必要。”天使们借助上帝本身这面镜子彼此交流,所以,这面沉默的镜子比他们的镜像要强大。同理,如果后现代的天使们借助计算机这面镜子来交谈,那么这个机器也比借助它才得以交流的每个人要强大。
Similar to mirrors, angels reflect the divine light.
电脑,首先是对词的处理,对词的粉碎、锻造。从前,重要的信息写在石头上,雕刻下来,永远保存。现在,再一次,我们可以打一篇文章,修改好,再进行处理:字母在电脑上支离破碎就像被用一把雕刻刀凿一样。手书一个个词语的线性,曾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今天,我们雕刻,然后发送,搞定!已发送。一张大网把我们联在一起。“互联网”令人兴奋,也引起了某种公愤。仿佛这种交流方式意味着把灵魂交给魔鬼似的!但是为什么这种实用的信息获取方法会造成不信任呢?毕竟大多数使用者只是出于实用的目的才偶尔为之,并且他们也并未因此迷失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
这是因为这张网降临在天使的时刻,完美地象征了摆脱身体的梦想。现在的我们,通过屏幕实时聊天,直截了当地交流,拥抱,没有问题!那个过于沉重的身体飞走了!电子圣体饼把我们与一切连接,一切的一切,就是我们。现在,一切就在那里,所有这些身体的缆绳再不需要了:书籍结束了,不再需要艺术,不需要它在你不在场时对你说话,不需要它在我自己不在场时对我说话,直到现在,它一直使我比我更伟大。新的交流系统没有意识形态。但它们还是实现了一个只等待自己的意识形态。
万维网(World Wide Web)。一个大如世界的身体,大到消灭了身体。身体在这个网络无数的连接中解体了,消失了,避开了所有镜子。这现代吗?并不是真的:这种梦想的虚拟性已经蛰伏很长时间了。一旦连上网,表象的不可缩减的相异性就消失了,而被囚禁在映像中的灵魂则得到了解放。消失的身体重新组合:它一直渴望只是纯灵体。天使们摆脱了目光的重压,可以在远处互相触摸,相认。我们也一样,我们可以像他们那样做:电脑语言把同样的轻赋予了我们的身体。天使,终于逃脱了当面(in praesentia)交流的危险:“我对你说话,我的身体就有了空洞。我沉默,它就疯长。你看着我,它就肿胀,让我不适。要是我能只和你讲话却没有目光的干扰就好了!我会告诉你一切,是的!我会在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你的不在场中与你相遇!”
什么是言说?有另一个身体在场,有它的事件在场,言说就会不受你控制地发生。以前,我们甚至都不会去想怎么发生的,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然后话语就一句接一句地出来了。他者在我们身边的存在在空间-时间中引起了某种断裂,某种空气的召唤,有了它,词语就来到了我嘴边。这不会发生在天使们身上。他们安安静静的,用网络语言交谈,被距离和计算机的厚度保护着。计算机让词语顺利通过:它就是干这个的,给它们加速,传播你的想法,一下子就从音速跳到了光速。是的,天使们安安静静的:他们的身体由于光的快速被从他们的思想中扣除了,他们甚至连身体的阴影都丢失了。可是然后呢?他们飞向谁?他们偷走了什么?是这些迅捷的词汇吗?他们飞向一个现在只是想象中的身体,一个我们满足于意淫的身体,它不再有空洞。他们偷走了这个身体,飞向它。再也没什么能分得清这种半透明的言语和天使们的言语。
但丁说,人言说,因为他们是不透明的,易说谎和听信谎言:“人并没有像天使一样,被赋予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能力,人类的精神被必死的身体的厚度和不透明性遮蔽了。”天使应该是幸福的,因为知道关于他兄弟的一切,但如果他的兄弟也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他还会同样幸福吗?知识对于天使就这样变成了折磨,在这上面,他又很像我们。书中,电脑里,记载着我们的分子的细节,我们的基因一点点地释放着我们行为的所有潜在性,行为于是不再是行为。被编程的东西逃避自由。在这种消灭了我们行为的意义的知识中,我们存在于我们之外。这种秘密的缺乏转而对那些因此变成恶天使的人不利。如果我们声称知道他们的一切,后现代的天使们如何会不感觉被迫害和暴力呢?根据圣波那文都的说法,话语只是把思想表达出来的行为,它把思想外化。但是,如果这个思想不言自明,交流又有何用?
圣·波那文都(1221—1274),意大利神学家、经院哲学家要让话语有意义,它就得透露些对话者尚不得而知的东西。邓斯·司各特这样写道,设若天使们尽管没有必要却仍然交换他们的想法,那这是因为“没有表达,人们就不会晓得天使们具有听觉”。在“神妙博士”(docteur Subtil)看来,一个主体就这样向另一主体显示他的在场:这是一种提示对方他正与他在一起的方式,这与我们对上帝说话的情形一样,我们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告诉上帝,他可是全知的。
如果天使们交流,他们其实是通过一个行为来显示自己对于一个同类在场的专注。对方对信息的内容早已了然,那对他是透明的。我们交谈却又没有什么新东西要告诉彼此的时候,情形是一模一样的:交谈只为你和我,我对你说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在说给你听。今天还是这样吗?现如今,信息的空洞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这不是因为我们像经院哲学家们的天使一样,已经无所不知,也不是因为需要再次向某人表示我们对他的爱。毋宁是因为我们的话语不再有后果:它一天天被凌驾于我们之上的虚拟知识的机器宣告无效。就算话语携带某个信息,也失去了它的分量,而且,就像天使一样,我们的态度变得自闭。我们所说的话不能给我们所知的知识带来丝毫改变。在我们不是天使的时候,我们说话,词语的中介遮蔽了我们肉身的沉重:空间,时间,符号,推论证明了我们相对于天使的不完美。如果我们的话语不再是一种行为,这些障眼法就会突然消失。话语行为在它的实践方法中自我摧毁了。听听你周围,不管在地铁里,还是在咖啡馆中,一些交谈整个就是在努力解决信息沟通的技术问题,问题变成了信息本身。叙事自行消失在它的生产可能性之中。谈话结束,什么都没说。
NightHawks, 1942 by Edward Hopper网页的闪烁展示了一个实践的身体是如何天使化的:闪光直接把身体送入一个它过去已经虚拟地存在过的维度。众生的世界从此因为多了在我们头上、通过我们、没有我们而彼此交谈的无形的恶魔成了双重的:这是我们。天使是真实的;这个血肉之躯以前是虚拟的,它持续不懈地努力通过各种症候和付诸行动变得现实化。现在,结束了。就让它平静地歇息在屏幕前吧。
网络向我们揭示了与把我们彼此连接在一起的东西有关的秘密。它使我们明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被某种机械力量连接在一起,我们一直以来都连线在一个虚拟空间上,这个空间向我们显示了它的广大。在我们前方,总是有我们试图现实化的虚拟之物。这虚拟之物就是驱动我们的燃料。现在,凭借机器,虚拟之物为我们所用:它操纵着我们,就像上帝之镜对天使做过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