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进村东北虎”，还会被放归野外吗？

来源：果壳

4月23日早，一只东北虎闯入黑龙江省密山市某村庄；当日晚间，东北虎被捕获，并转移至中国横道河子猫科动物饲养繁育中心（东北虎林园）。它将接受长达45天的隔离检疫，目前它已经开始进食、排便，眼伤也有所恢复。

根据发现地，它被命名为“完达山1号”。但网上关于它的疑问越来越多：为什么要隔离45天？45天之后，它会被放归野外，还是被留下来圈养？

4月27日晚上，果壳参与了一场微博连麦，聊了聊这只东北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以下内容包括了本次连麦的核心问题：

麻醉抓捕老虎的过程有没有问题？

它会被留在虎林园中，还是会被野放？

为什么要隔离45天？隔离45天后，老虎会失去野性吗？

中国虎的未来在哪里？

（本文对长达2小时的对谈做了删减，完整版视频可戳文末“阅读原文”）

花落成蚀：科普作家（@花落成蚀）

大猫：猫盟CFCA保护主任宋大昭（@CFCA猫盟）

圆掌：青海野生动物救护繁育中心副主任齐新章（@圆掌）

陈老湿：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救助中心技术主管陈月龙（@野生青年陈）

老虎进村：应该麻醉抓捕，还是让老虎自行离开？

花落成蚀：

老虎进村的那天下午有一个当地媒体的直播，当时有好多人跟着老虎走了一段时间，甚至放了一台无人机跟拍老虎。我们对直播非常不满意，特别担心老虎在直播过程中被惊吓。

现场直播的记者指示老虎位置，当时老虎位于前方直线距离约86米处丨截自直播画面

圆掌：

我从视频里看到老虎有攻击车辆、攻击人，不过这些行为并没有捕猎的因素，纯粹是应激状态下的自卫，展示能量，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动物应激分不同情况，虎相对好一些。越是食物链顶端的动物，自信心越强大，应激性越小；体型越小的、平常本来就处于食物链下游的动物，反而更容易应激，更容易伤到自己。

隐藏起来的东北虎丨截自央视新闻

大猫：

当野生老虎靠近村子，最应该做的是把村民赶紧弄回家；然后把村子堵上，别让老虎过来；同时留一个出口，让老虎赶紧走掉。当时它如果往南边走，就能到山里去、远离村庄。如果从一开始就想把它逮住、把它围起来，这对老虎来说肯定是个惊扰。这种大型食肉动物，一旦受到惊吓，它会反击的，这对于在场人员非常危险。

花落成蚀：

为什么会判断它攻击人、攻击车的行为都不是为了捕食呢？

陈老湿：

老虎逮猎物时，通常一开始会隐蔽接近，然后迅速把猎物放倒。它捕猎一定是为了吃，但那天它把人推倒就走了，这肯定不是捕猎，而是应激条件下的攻击行为。

被麻醉的东北虎丨截自现场视频

圆掌：

不让东北虎自己离开、而是选择麻醉，我倒认为这个处置是对的。

没有及时对周围整个村子进行非常严格的控场，这一点的确是失误。但让虎自己离开，在猛兽救护里基本不会这么操作，因为它离开后的行为是不可控的。如果它朝南走，有没有疏散南边几公里内的所有人员呢？如果它上山了，那个山人要是上不去，没办法后续跟踪；万一它又回来了，风险非常大。

用麻醉枪麻醉的小鹿。丨 IWannaBeSedated24

伤人的老虎，可以放归吗，会再伤人吗？

花落成蚀：

很多人在网上说，这头老虎一开始伤了人，它就一定不能放归野外，否则它还会再伤人。这个说法是真的吗？

圆掌：

我先举个例子吧，是之前一个雪豹救助的失败案例。2017年3月，有牧民抓住了一只偷羊的雪豹，第二天跟森林公安一块放归了；可当天晚上，这只雪豹又去偷，又被抓住。第三天要放归时，拉到了十几公里外，但到了晚上，雪豹又去了那个牧民的羊圈。

一般情况下，这些动物都会主动回避人类的活动区域；但那只雪豹老得、瘦得不行了——后来我们去救护，返程路上它就死了——它不偷羊就会死，所以对羊圈形成了一个很深的记忆，即使被拉到很远的地方，它还是会找回来。

对于这只虎，也要分析不同的情况。

如果个体状况不好，失去了野外捕猎的能力，那么只要这里有吃的，它再回来的几率就非常高；如果它很健康，是没有任何目的地闯到这儿来，对这里也没有留恋，那么可能问题不大。

雪豹 | Bernard Landgraf

陈老湿：

跟我们救助野猪的情况可能有些类似。去年秋天繁殖季节，我们救助了好多误打误撞走到城市里的公野猪，也做了放归，还给它们戴了项圈跟踪。之后发现，虽然这些野猪进过城市，但如果被放回比较高质量的地方，它们在那儿活得挺踏实的。它们不光没有重新回到人类周围活动，甚至连边上那条公路都不敢过去。

大猫：

对这只老虎的溯源挺重要的。它好像是突然出现的，之前没有听说它吃了当地的牲畜，这说明它一直靠野生动物过日子，不是吃家畜吃过来的。而且，这个东北虎450斤，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重的记录了，它的生存能力非常强。从这些角度来说，我看不出任何这只老虎有不被放归的这个理由。

圆掌：

从我掌握的信息来看，它还没有做全面的体检，对于它为何进入居民区也还没有合理的解释。这次无论是放归好还是不放归也好，一定要有一个非常审慎的态度。我们更需要关注这只老虎本身的身体状况如何，是否支持放归。

在哪儿放归，才能不再伤到人呢？

花落成蚀：

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是我们有没有地方可以放归——东北还有比较好的东北虎栖息地吗？

大猫：

这次出现老虎的密山县，是一个不太会出现老虎的地方，它不靠着任何大的山脉。不过，从吉林到黑龙江这一大片，有没有适合老虎生存的地方？一定是有的。

19世纪末（淡红色）2010年代（红色）东北虎的分布 | cassi saari

放归最大的问题在于担心它会再次靠近人。中国这边相对来说人还是比较密集，不管把它放在哪儿，它离有人的地方都不会太远。我有一个想法是，放到俄罗斯去、找俄罗斯帮忙。人家做野放这个事儿特别有经验，地方也大，我觉得是一个完全可以考虑的选择。

据我所知，不管是北京师范大学还是东北林业大学，他们跟俄罗斯的交流是非常多的，要取得沟通不会太难。跟他们学习一下，肯定有助于积累我们自己的经验。

为什么是隔离45天？

花落成蚀：

动物被救助有两个套路：一个套路是要放归，不能让它对人产生依赖，否则之后很难野放；另外一种套路是想把它留下来。这两种做法完全不一样。我们在新闻里面看到，这只老虎在进了东北虎林园之后，要接受一个45天的隔离检疫期。这个是怎么来的呢？

陈老湿：

我其实是不太明白45天是怎么来的。一般野生动物救护，有一个原则是希望能在评估它可以放归之后就尽快完成野放。

大猫：

我查到这个“45天”来自于2010年发布的《动物检疫管理办法》。这是农业部发的，所有出发点都是为了饲养——外面来的一个动物，要跟现有的动物放在一起养，要考虑动物相关疾病的潜伏期。但这个不是林草局发的，不是跟野生动物救助相关的。也可能他们现在不一定能找到执行办法吧。

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令 2010年 第6号 《动物检疫管理办法》

圆掌：

动物园引进动物时，基本上都会参考45天这个标准。但是对于野生动物救护，我们一般用的不是45天，而是隔离饲养15天。或许人家有其他足够的知识支撑，能够得出45天的结论。我们救护的野生动物，第一目的肯定是让它回归野外。如果把一个不会离开的动物必须要经历的45天，强加在一个或许可以离开的动物身上，不是特别合适。

45天，会让它丧失野性吗？

花落成蚀：

对待目标是野放的动物，和对待放在动物园里展示的动物，思路是不一样的。前一种过程是什么样的？

陈老湿：

所有的救护，都应该在第一时刻开始就为了期望的结果努力。至少目前看到的所有信息，这只老虎是有机会重新回到野外的，那救护时的所有操作都需要为了这个目标。

我觉得这个老虎的健康、饮食都不是太大的问题，可能更重要的是避免老虎在隔离期间跟人类建立更多的信任。老虎在野放之后，是否会回到人类的居住区，这可能完全取决于老虎自己的态度。现在所有的操作，其实都影响着老虎未来对人类的态度。有可能的话，还是尽量隔离操作，最好让它都没有机会见到人。比如投食时通过一个小窗，直接把食物投进去，让老虎不会把食物跟人直接关联。

还有就是尽早完成救护康复评估、尽快放归，减少它重新回到人类周围的可能性。

果壳：

在虎林园被圈养45天，甚至可能是更长的时间，这会不会导致它丧失野性，甚至难以野放？

大猫：

像这些大型猫科动物，圈养个体和野生个体的行为模式差别非常大。动物园里养得再好的，在我看来跟野外的都是不一样的。老虎在野外巡视领地、捕猎、求偶、繁殖，这几件事儿在圈养环境下都是做不了的。圈养时间越长，它的行为模式越会发生改变，这对于它回到野外是一个比较大的阻碍。

描绘老虎捕食的艺术作品丨Stefano Stabileedited

第二个我觉得风险很大的是，这只老虎一直没有被发现，说明它在野外不是靠吃牲畜活下来的，它在吃野猪，它在吃狍子，它在吃鹿……食物的改变是一个很大的影响，如果你喂它的是猪肉、牛肉这些东西，吃了45天，那接下来它真的有可能形成捕食家畜的习惯。

圆掌：

从我个人来说，对于这只虎的放归，饲养45天甚至半年，只要在这个过程里不要出现特别扯淡的事情，比如刻意去给它做行为训练、刻意地去脱敏，其他的对它的影响不会特别大。但是时间肯定越久，不利因素会越多。

中国虎的未来在哪里？

花落成蚀：

中国的野生老虎的数量可能也就是小几十只，为什么中国老虎的现状会这么差呢？

大猫：

当年我们也富过，中国曾经是老虎亚种最多的一个国家。我们有东北虎、华南虎、印支虎、孟加拉虎，还有新疆虎；但现在，我估计野生老虎加起来应该超不过50只吧。

圆掌：

之前我在讲动物园存在的意义的时候，经常会用虎来举例子，特别是华南虎。华南虎在野外肯定没有了，但圈养的已经超过200只。这种不放归的虎繁殖一堆，有意义吗？其实是有意义的。

现在为什么不放归，不是说我们没有基础条件，也不是说谁不想把它放到野外去，而是华南虎的家已经没了，你把它放哪儿去？华南地区找一个地方放出去，周边全是农村城镇，你是要人的命还是要老虎的命？现在已经没有大片的连续区域，足以支撑一个健康的华南虎种群了。至少在现阶段，动物园有保种的作用，至少能让华南虎不灭绝，甚至还能保证数量的增长。

可能未来经济非常发达了，我们可以做出一些取舍，比如把一大片人类居住地腾出来给华南虎。假设在300年之后，要做出这个抉择，那我们还需要公众对于生态有正确的认知，对于华南虎野外种群的重建有高度的期待，需要生态意识的觉醒。

虎的历史分布和当代分布

大猫：

我们国家退耕还林的政策已经20年了，从地理空间上来说，我并不觉得中国缺老虎待的地方，缺的还是我们对于野生动物的态度。不光是对老虎，如果我们不去打狍子、能够让马鹿和梅花鹿这两种大型的鹿繁衍起来，那老虎进来了以后，它就能呆得住———既有领地，有吃的，还不会遭受盗猎的威胁，我觉得希望还是挺大的。

我们不是非要把地全部腾出来给老虎，而是要养成跟野生动物友好相处的生活态度和习惯。如果能做到这点的话，我觉得东北虎是有希望的，希望是非常大的；即使在华南，我们以后也是有可能形成华南虎、印支虎、孟加拉虎的潜在生存空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