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美国何以“下沉”?《下沉年代》揭开美国社会破碎裂痕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没人能说清解体(unwinding)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曾经有一束线圈将美国人安全地绑在一起,有时甚至紧得令人窒息,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松开了。就像任何重大变化一样,解体在无数时刻、以无数方式开始,于是,这个国家便在某个时刻永远跨越历史的界线,此后彻底改变,难以挽回。”在《下沉年代》一书的开头,《纽约客》资深记者乔治·帕克( George Packer)这样写道。
追逐美国梦的南方白人农民、失业的非裔女工、美国总统乔·拜登的资深幕僚,还有依靠互联网发迹的PayPal创始人——帕克笔下的主人公是4位60后美国人,他们成长于美国战后经济迅速增长的黄金年代,成年后经历了南方烟草业的衰败、锈带地区的去工业化、金融危机等事件,“美国梦”和他们的人生一起下坠。除了上述四位主人公,帕克还在书中穿插了几位大人物的故事——沃尔玛创始人山姆·沃尔顿、说唱歌手Jay-Z、共和党元老纽特·金里奇等,用一个个人物的经历来讲述这个国家在过去四十年里的社会变迁。2013年,这部作品因“揭开美国的破碎裂痕”而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
《下沉年代》
[美] 乔治·帕克著刘冉译
新经典文化·文汇出版社 2021-1
在作者描述的美国过去四十年的时间里,究竟是什么在解体?什么在下沉?又或者,这些现象仅仅在美国发生吗?日前,在北京举办的《下沉年代》读书分享会上,嘉宾们一同讨论了美国梦的消逝。
精英阶层极化敲碎了美国梦的隐形契约
《下沉年代》的英文原名为“Unwinding”,作者用来形容某种生活方式及社会结构的解体过程。那么,解体的究竟是什么?
活动现场,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严飞提出,对美国的长时段观察有三个最重要评判的核心指标。第一是重叠的共识——一个社会可以听见不同的声音,有不同的秩序观;大家虽然持有不同想法,但是可以彼此辩论、交流,在讨论基础上变成重叠的共识;如果一种声音压制另外一种声音,一种社会秩序观取代所有秩序观,就会发生秩序的崩塌。第二是心灵的惯性,也是一个社会最小的单元是社区。在美国的小镇里,每个人都不断勇于自发参与到公共事务中,不断与世界,与周围社会、组织、社群产生共鸣。第三是公共的美德,也就是彼此尊重,有道德感。
哪怕是经过体制崩塌的大风大浪,如果这三点还继续存在,那么社会最终不会分崩离析,还是可以继续往前走。媒体人梁文道补充称,在重叠的共识、小镇公共文化以及公共美德之外,一些根本原则,例如《独立宣言》或美国宪法对美国整个国家的维系也很重要。在历史上,无论政见不同的各方如何争论,总还是会相信这个美国历史神话。但是,到了特朗普时代,美国政治已经到了可以直接怀疑建国精神的地步,“这是最近几年美国政治最大的一个变化。”
Unwinding还有另外一层涵义,梁文道指出,在于书里的几位主要角色及其祖辈都曾相信,一个美国人和这个国家有一份不言自明的隐形契约:好好工作,做善良而正直的美国公民,就将有机会找到体面的安身之所和生存之道。严飞也谈到,他在美国读书期间曾碰到偷渡客,这位偷渡客完全不懂英文,却愿意乘风破浪到纽约,这是因为他相信可以通过勤奋努力不断打工,汇款给家里盖房,这就是美国梦的真实写照。然而,这份隐形契约在《下沉年代》中不复存在,因为有的人飞黄腾达,有的人则不断下坠。
背后的原因在于精英阶层的极化,严飞说,这意味着1%的人占有99%的资源。他看到,精英学生毕业后可以去麦肯锡、波士顿咨询公司这些顶级投行,顶级投行也愿意去精英学校招人。但是精英学校的学生的来源是哪里呢?严飞引用哈佛大学一位印度裔学者的研究称,如今,美国精英学校有14.5%学生来自于全美1%的阶层。曾经在硅谷生活过的严飞说,硅谷虽然是全美最自由、最有创新力的财富聚集地,但其背后也有很多凄凉的故事——这里有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没有地方睡觉,不愿睡在公园长椅上,就会花两美金买票坐22路公交,一路大概一个半小时,睡到终点站被叫醒后,带着全部家当下车,再换另外一辆车返回,四趟八美金就可以解决一晚的住宿问题。
严飞 出版社供图严飞说,《下沉年代》中也有类似的“unwinding”例子,书中有一位主人公叫塔米,本来塔米连续工作几十年,可以获得相对稳定的收入,每小时25美元,并有退休金。但突然有一天,塔米被告知这家工厂要裁员1.5万人,员工要面临一个选择:买断剩下所有工龄,一次性拿走14万美金,或是原来25美金的时薪降为13美金,工作量增加一倍。原本只要勤奋工作就可以获得尊严、自由和社会地位的信仰,一下子崩塌了——整个工厂都在哭泣。
贫富差距悬殊成为一种全球现象
《下沉年代》的写法是跟随几个主要人物,观察他们在不同年代的经历,中间穿插很多小篇幅,讲述一些大人物的故事。梁文道认为:“这本书厉害的地方在于,虽然只是四个人物,但是作者通过描写他们周边的社会环境,就能让读者感觉到这四个人不只是个体,而是反映了美国社会的很大一部分。”严飞则看到,有的人说这本书缺少理论框架,但读者依然可以从中看到,个人的困境可能是由结构性变化推动的。
《下沉年代》看起来是一部唱衰美国的作品,事实如何?英国《金融时报》专栏作家马丁·沃尔夫在今年撰文称,中国精英千万不要相信美国已经衰落。他认为,美国仍掌握着大量资源,尤其是在经济领域。马丁·沃尔夫看到,全世界最有价值(注:全世界最有价值的公司是根据市值来进行评定的,即公司发行的股票数量乘以一股价值计算得出)的10家公司中,有7家总部设在美国,前20强中有14家总部设在美国;科技公司前20强中有12家是美国公司;在生命科学领域,美国公司在前10名中占据了7席。从这些例子来说,美国仍是全球最有创意的经济体。而梁文道在活动中反驳了马丁·沃尔夫的观点,他认为,《下沉年代》一书中最大的丑角就是华尔街,这里有一群贪婪、自私的人,当年美国的金融风暴要由他们来负责,但最后他们平安无事,该赚钱照样赚钱。这样的资本力量以及沃尔夫谈到的影响未来经济的全球大公司,和美国中下层社会是没有关系的。
梁文道看到,沃尔玛创始人山姆·沃尔顿去世时,其家族六位成员的财富加起来等于全美国30%底层人民的全部财富。而贫富差距悬殊也早就不是一个国家的问题,在今天已经成为全球问题。在全世界范围内,城市是全球化经济网络里面的节点,获益最多,离它稍远的郊区则被排除在外,梁文道有这样一种印象,并不是仅仅只有美国在下沉,全世界都面临着这样的状况。因此,也不仅仅在美国,全球很多地方的年轻人都“产生了厌倦、倦怠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