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桥头贯彩,桥尾飞虹”:一位“虹桥人”的点滴回忆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桥头贯彩,桥尾飞虹”:一位“虹桥人”的点滴回忆 原创 姜龙飞 档案春秋
虹桥是个好名字,在上海西郊,绵及闵行、长宁、嘉定、青浦、松江相交的一二百平方公里范围里,到处可见以之命名的地名、机构与城市设施……
虹桥地区是(西)上海传统蔬菜种植区……2011年,虹桥地区128个宅基和3个集镇历经繁衍和兴衰,终抵不住城市化的大潮而湮灭。
——摘自 《虹桥镇村宅志·序·总述》
描绘20世纪50年代虹桥镇的绘图
虹桥生活的点滴
4岁那年,父母从军队转业,我们家从虹桥路的尽西头,搬到了中段腰眼部位一栋花园洋房的二楼东南一隅,紧挨着运输繁忙的沪杭铁路,与凯旋路、淮海西路转角相望。那也正是我的记忆账户开始吸储的年龄。因此直到60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从我们家厨房兼浴室的北窗,可以看到后面那栋洋房,满满地栖居着一群外国小孩,成天在花园里踢球嬉闹,玩得不亦乐乎。听说,那是一所德国学校。不过没多久,那些外国小孩就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那栋楼便成了七机部在沪某院所的公舍。
这是一条由7幢老洋房组成的弄堂,横插在虹桥路铁路口西侧路北,早在那个年代就铺上了沥青,正规马路似的,又平又硬,与周边那些坑坑洼洼的弄堂明显不一样。弄堂里除了有吸人眼球的德国学校(门牌为5号)外,4号也是相当显眼。所有花园数它最大,毛估估有两个篮球场的规模,终年绿草茵茵。
虹桥路上的老洋房
大门口的拱形门楣上,悬着“光荣之家”四个大字,题字人署名“谢觉哉”。当时没人告诉我此人是谁,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谢老是著名的“长征四老”和“延安五老”之一,新中国刚成立时的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部长。这所 “光荣之家”,当时被用来安置一些大名鼎鼎的英模孤老。其中至少有一位的名字在我们的小学语文课本上出现过。她叫“施小妹”,参加过“五卅运动”和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是上海工人运动的元老级人物,1955年退休后被组织上安排到这里颐养天年。
4号的大铁门终日紧闭,内外沟通要靠门铃。门铃是那时候的新奇用品,很时髦,也很奢侈,普通人家是很少见到的。
三年困难时期,“光荣之家”的茵茵草坪被翻耕成了玉米地,那扇大铁门也在之前大跃进时被熔成了一坨铁疙瘩。我们一群小孩子便能够自由出入其间。可是,除非金秋,不然进去干吗呢?宽大的玉米叶锋快如刀,每钻一趟青纱帐,双臂都会被划出道道血杠杠,火辣辣生疼。而到了金秋,穗穗玉米挂须灌浆,变得莹润如玉了。
昔日的铁路道口
沪杭线是中国早期干线铁路,过车频繁。虹桥路铁路道口每隔七八十分钟就会关闭一次,两条黄黑斜纹相间的防护杆横落而下,正在运行的时空戛然而止,如同流淌的河水突然被堰塞了一般,路宽只有9.1米的道口两端顿时拥堵,水泄不通。火车逼近时,早期手控、晚近自动的信号灯红光频闪,同时发出铛铛铛铛的急促音响。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堵车还很少见,唯独遍布市内的多处铁路道口属于例外。
虹桥路道口南侧,盘踞着一座半地下的钢筋水泥碉堡,像一枚倒扣在地的巨大口哨。哨口即堡口,尺厚的断面,裸露出钢筋、砾石与水泥凝固的茬口,粗粝结实。碉堡外壁光洁,看不到弹洞残痕,也不像受到过坦克碾压或榴弹炮砸击,应该是上海解放战役时国民党守军的作品。担负沪西外围作战的三野九兵团27军,把该打的仗在七宝一带都打完了,等踏上虹桥路,上海已门户洞开,只需长驱直入了。这座碉堡可能还没经历什么战斗,就被废弃了。后来我离开家乡去插队落户,等我再回到虹桥路,这座碉堡已经不见了踪影。
画作《虹桥路铁路口旧影》,可见当年路口旁的碉堡
见证历史的火车站
顺着铁路口扳道房南行不远,约莫五六分钟,就是徐家汇火车站。车站很小,一排土黄色的矮平房就是全部;坐东向西,东门朝着马路,西门向着月台铁轨,两门之间是候车室,售票窗口开设其中,却难得有旅客光顾。从徐家汇火车站路过的火车很多,停留的却不多。
徐家汇火车站旧照
其实徐家汇火车站的资格够老,1916年12月沪杭线通车时它就在了,不光勾连沪杭,还兼顾市内交通,从北站到西郊,绕城而过,是那个年代连通上海北南两端的大运量便捷通道。1939年岁末,郑苹如在静安寺路戈登路(今南京西路江宁路)交叉路口的西比利亚皮货店谋刺大汉奸丁默邨,功亏一篑,失手被捕,就是被押送到这座车站,在人迹罕至的站外道边,惨遭枪杀。几十年后,当我从国民政府审讯汉奸档案中读到丁默邨的口供及众多证人证言时,不禁倏然一凛,儿时的记忆蓦然闪回,那倥哐单调的轰鸣声响犹在耳,不算太遥远的历史现场仿佛触手可及。
《良友》封面上的郑苹如
徐家汇火车站有一条单独外溢的铁路支线,从东向西,穿过中山西路,揳入虹桥纵深,与虹桥路走势平行,沿途掠过虹桥迎宾馆、西郊宾馆,直插虹桥机场。这是一条看上去就很神秘的铁道线,我们谁也没见过火车在它上面跑,两条细长的铁轨总是蒙着一层黄黄的锈斑,不动声色地指向远方。
据《上海民用航空志》记载,1950年重建虹桥机场时,空军在机场安装了容量100吨的立式油罐7个,为油槽车卸油方便,“便会同上海市警备区和北新泾区人民政府,向上海铁路局提出铺设1条直达虹桥机场的铁路专用线。经上海铁路局同意后,即从徐家汇车站铺设一条铁路岔道经吴中路进入虹桥机场。”(作者注:吴中路位于徐虹支线以南,与之平行并无交叉,此处“经吴中路”的记载有误)为了保密起见,这条铁路专用线时称617专线,也叫机场专线。后来还承担了为中央领导服务的任务,改称101专线。
如今的“老外街”专门摆放了一辆编号101的火车头来纪念那段历史
1998年我刚搬入闵行、长宁、徐汇三区接壤的虹桥镇东北角时,这条铁路还在,但已经闲置多年,铁轨上的锈斑更重,路基两侧的野草深可没膝,正被沿线新起的楼盘层层包围,步步蚕食。更深夜静时,极偶然的,我也能从自家小区,听到200米外101专线上火车驶过的声响,但大多是一个车头,稍纵即逝。现在,铁路徐虹支线的路基上,有循原线而建的古羊路和延宕开去活色生香的虹许路“老外街”等等,新地标接踵耸立,当年原貌俱已荡然。
家住虹桥 乡梓情长
伴随沪杭铁路“倥哐”作响的高频次振荡和绿皮车的滚滚煤烟,我在虹桥路上日长夜大,经历了插队、当兵,远走他乡;及至手握一纸退伍证重返虹桥路,完婚生子再离开虹桥路,单门独户撑起一个家。韶光匆迫,转眼已是半辈子年华。
2001年,为了给轨道交通让路,老楼拆迁(原“光荣之家”保留),我把母亲接来同住,我们家与虹桥路两代人的因缘由此了断。临别那天,我在老楼的上上下下和花园的角角落落兜了一转,心情不免怅惘。
1959年虹桥人民公社行政区划图
其实我后迁的居所离虹桥路也不远。出内环,迤西不足一公里,向南一拐,便是。小时候那里叫“姚村”,又叫“虹南村”(长篇小说《虹南作战史》曾名噪一时),毗邻“万国公墓”,与市区犬牙交错。当年河渠纵横、田连阡陌,是儿时玩伴拷浜兜(在小河里筑坝,再将坝内的水舀出,以便捉鱼摸虾)捉赚绩(也就是蟋蟀)的绝佳去处。其地域标签,同样冠以“虹桥”。截至1983年12月,史称“上海县虹桥人民公社”。以后改乡,设镇,撤县,并区。短短十几二十载光阴,走完了以往可能要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城市化进程,堪比沧海桑田。
一度,我想当然地以为,虹桥路就是“虹桥”的正宗,那些如同大饼般逐次摊铺的“西虹桥”“北虹桥”“新虹桥”,都应当奉此为原旨。然而当我成为虹桥镇的属民,并在这里踏踏实实地居住了N年之后,才慢慢弄明白这本账。
20世纪80年代,井亭村宅基
(来源:《虹桥镇村宅志》)
1962年,虹桥陈家宅宅基
(来源:《虹桥镇村宅志》)
乡土上海以宅基为基本社会单元。宅基是住宅的基址,常规元素除了住宅,还有浜兜、竹林、枝杨圈(一种环宅栽种的灌木,枝条可编扎成篱);由原住民的先辈营建而成,各有祖系,血脉相承。一处宅基,承沐日月的灵光晕染,不消几代,便可分蘖壮大,立嗣建宗,成就一方水土。据《虹桥镇村宅志》考证,虹桥地区的宅基最早形成于北宋咸平年间(998-1003年),初始不过区区3宅(姓),然而延至上一个世纪或上上个世纪,你再看,开枝散叶,早已蔚然成林。
虹桥地区的老照片
以宅基结构的自然村落一旦形成,除非遭遇不可抗力,往往可以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保持形态不变。就连结晶在那片瓦檐下的乡音俚语,也拗性十足,跟近在咫尺的市区,“迭的伊的”(这里那里),泾渭分明。
作为地标的虹桥,最早见载于明万历朝《上海县志》。那是一座真实的桥,桥跨蒲汇塘。到清乾隆《上海县志》,因此桥而出现“虹桥(集)市”。再到清同治《上海县志》,“虹桥镇”终于粉墨登场。
兵荒马乱,物力维艰,修志不易。经历了岁月的千淘万漉,虹桥拨开芜杂的历史缝隙,一页连一页,终究从一管弱笔的墨写中脱颖而出。
20世纪80年代,虹桥集镇及蒲汇塘
1901年开通的虹桥路,是公共租界越界筑路的产物,全长9787米。虹桥是他们在上海飞地的乡村俱乐部。为的是方便西侨来此纵马,玩一种名叫“猎纸”(撒纸代狐)的游戏。因与虹桥镇毗邻,近乡就俗,随手标记。路名原来只是镇名的附丽,而非渊薮。然而,取名于虹桥的虹桥路,以及因路而名始建于1921年的虹桥机场,却也将一座寂寂无闻的乡土小镇,“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推出冷落,举向高光。或许是虹桥的寓意过于丰美了吧,一百多年来,虹桥路经历了世事变迁,始终坐不更名,在上海城市道路建设史上,委实罕见。
当年虹桥,传说每逢雷雨过后,常见桥头贯彩、桥尾飞虹,迷离间恍若津渡,天上人间,盈盈一苇以航。慑服其美意绝色,虹桥所隐喻的象征意念遂发轫于某位乡贤,经口授书见而落地生根。传衍至今,仍然圈粉无数。上海偏西,方圆百里,大虹桥的板块不在这里,就在那里,遍插茱萸。上海的乡土历史被接续也被扩展,被拉动也被驱策。
20世纪90年代虹桥古北一带的照片,可见远处还有大片农田如今繁华的虹桥开发区
杂志编辑:李红
新媒体编辑:陆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