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夏如初 实习生 汪圆圆
个人信息保护法施行还未满月，澎湃新闻记者以应聘的形式卧底进入世纪佳缘网线下一家门店。经半个月卧底调查发现，培训上岗后，该门店即为记者开通了后台权限，通过后台可以查看世纪佳 缘网注册会员的个人信息，包括用户的浏览记录和聊天记录。而“销售红娘”则会利用这些用户的隐私信息，来掌握用户的择偶偏好，借此实现“精准营销”。
会员个人隐私信息在后台“裸奔”，销售红娘专业身份全靠作假“包装”，“牵红线”话里话外全靠话术吸引会员到店付费办卡……随着卧底调查的不断深入，“红娘”的更多“营销”秘密也逐一被揭开。
“先生，你好！来电是帮一位女士做甄选匹配。她1996年属鼠，身高170cm，在外企做人事，长的很像电视剧‘三十而已’里毛晓彤演的那个角色，有点婴儿肥，蛮可爱的。刚好我看到你的资料，感觉和她蛮合适的，希望给你们一个牵线认识的机会……”如果你是一位婚恋网站会员，接到这样一通电话，是否会对“红娘”介绍的对象心动？殊不知，你可能要陷入“红娘”的销售套路之中。
在澎湃新闻上一篇《“红娘”的秘密①丨卧底世纪佳缘：会员隐私在后台“裸奔”》报道中，已经揭露了世纪佳缘网销售红娘利用后台“捞取”会员的浏览记录和聊天记录等隐私信息，正是通过这些信息，“红娘”们勾勒出会员心仪的对象，随即展开“话术”攻势。
短期培训课上，一培训师讲解第一次面谈话术及步骤。11月上旬至中旬，澎湃新闻（www.thepaper.com）记者经过短期培训，入职世纪佳缘一家线下VIP服务中心（直营店），成为一名以电销为主的婚恋销售（以下称为销售红娘）。记者卧底调查期间发现，该行业的销售岗流动性大，所谓的“资深红娘”其头衔和学历资历等身份多为自我“包装”作假而成。
而在电销过程中，销售红娘则会根据会员择偶要求，勾勒出虚拟相亲人选，通过打探过往情感史，以吸引会员到店支付多则数万元办理“相亲”服务套餐。
之后，记者又以消费者身份暗访了百合网、我主良缘及珍爱网的多家直营门店，发现对接销售红娘采用的销售话术和面谈流程，几乎都差不多。
身份造假
红娘“叶老师”的微信头像美丽、大方。作为一名“婚姻家庭咨询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在朋友圈里，她对情感和婚恋有着独到的感悟，有时化身善于洞悉人性的爱情专家乐嘉，时而又似心理学博士黄菡。
“今天又有会员送来了结婚喜帖。”“昨天收到一个婚礼邀请，祝福。”“在酒店住了三天，看把你们给美的。”这位“从业多年”的“资深”红娘还经常分享会员成功匹配的好消息。
11月初，澎湃新闻记者入职世纪佳缘一家线下VIP服务中心，被编入谢姓经理所带领的团队，“叶老师”就是其中一位。
入职后，记者见到了真实的“叶老师”。“叶老师”出生于1996年，刚入职2个月，同事们叫她“小叶”，销售经理口中的“钢铁直女”，此前是教培行业的课程销售。个子偏矮、体态丰腴，长期单身，不太会和异性聊天，还经常让经理帮着回会员信息，嚷着“有没有优质会员介绍给我”。
当记者错愕于眼前的巨大反差时，谢经理却叮嘱道，“最好弄个工作微信号，把人设立起来。”
记者所在销售团队成员在微信上的自我介绍，称自己为“国家二级咨询师”、“家庭婚姻咨询师”等。记者查询发现，“国家心理咨询师”曾是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简称“人社部”）推出的水平评价类（非准入类）职业资格认证。二级咨询师是开放报考中的最高等级，有严格的报考条件。2017年，人社部取消该考试，之前考取的证书依然具有效力。
而“婚姻家庭咨询师”，则是人社部于2007年批准发布的国家新职业之一。只要学员在拥有相关培训资质的机构完成学习，参加结业考试并合格后，就可获得该构颁发的“婚姻家庭咨询师”培训结业证书。
当记者询问是否可以随意冠以上述抬头，“叶老师”直言，其他人也都这么写，她是直接复制过来的，“反正会员也不会质疑。”
“碰到这种‘高知’家长最烦了。”某天下午，坐在记者旁边工位的男销售“张老师”在电销时，向对方自称是入职2年的资深红娘，匹配率达82.9%左右。电话那头的是一位高校行政人员，为帮女儿寻觅意中郎，注册了世纪佳缘用户。
根据话术，双方聊得渐入佳境，突然，对方话锋一转，询问起了“张老师”的学历。“我是南京大学毕业的，学的心理学，”只见“张老师”报以笑声回应，一边快速打开搜索网页，输入关键词“南京大学心理系”。根据网站上显示的内容，向对方简单说了一些该专业的常规课程后，迅速转移话题。
事后，“张老师”直言，自己今年25岁，高中毕业，刚入职四个月，此前在外地当厨师。他表示，如果对方深究学历，就“去网上花30块钱买一张假的，到时候用手机远远给对方看”。若对方追问匹配率，就说“销售数据是公司私密文件，不能看，但可以给她看一些成功案例。”
立“人设”
11月中旬，记者参加的一个针对上海及周边城市新晋销售的短期培训课程上，一位陈姓培训师再次强调了“人设”的重要性。
“会员来这里找幸福，听经验。如果你说自己单身，会员也单身，两个往哪儿一坐，谈啥？谈如何脱单吗？”陈姓培训师告诉学员，无论年龄多大，单身与否，都要说自己“已婚已孕、家庭幸福。”同时，要从工作年限、专业度和匹配率三方面吹嘘自己。
“要让会员有成功意识，感觉你很厉害。” 陈姓培训师强调， “匹配率”一般设定在80%-90%之间。
谢经理单独培训第一次电邀话术流程。“别炫太满，也不能说太低。”除了吹嘘自己，必要时，也要吹嘘同伴，互打配合。培训师强调，新人销售一开始以电邀为主，面谈一般交给其他资深销售或由销售经理搞定，因此，就要在开场寒暄时就引入同伴，吹嘘其“匹配率高”、“很难约”，或说是“金牌红娘”，为接下来的交接引入做好铺垫。“你们只有炫好自己，炫好同伴，才有机会刷单。”
在实战过程中，身份的包装话术更是五花八门。一位参加同期培训后上岗两周的其他门店销售向记者“吐槽”，为了促成买单，销售经理向客户吹嘘他才是上级领导，并称其“10年工作经验，成功率88%以上，国外心理、情感深造背景。”
记者暗访我主良缘、珍爱网、百合网等婚恋平台线下门店时也发现，销售红娘采用的“人设”话术也基本类似。
我主良缘长宁兆丰广场店的一位红娘自称是“资深总监”，本硕均读心理学，是国家婚恋咨询师，匹配率超过80%。百合网南京西路店的一位“徐老师”，自称匹配率76.8%。当记者追问该数据如何统计得出，她含糊其辞地表示，“每个月都签这么多合同，每家门店还有业绩考核。”而珍爱网陕西北路店的“温老师”，宣称自己的匹配率超过90%。
此外，三位红娘销售都自称已婚已育，丈夫是工程师或程序员。为何这么说？谢经理说的一句话道出了关键——“因为这种行业接触女性比较少，‘像我这样都能找到，你（指会员）条件那么好，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对象。’”
虚拟的相亲对象
记者在世纪佳缘工作期间，门店要求销售红娘电销时以“9个步骤”，利用“夸”、“堵”、“戳”、“挖”四个手法来逐渐推进，引导会员到店购买套餐。
所谓“9个步骤”，就是在与会员的第一通电话“破冰”中，进行开场白、核实资料、询问单身原因等9个话术流程。顺利“走”一遍，需要20-25分钟。
“夸”，业内用语是“PMP”，也就是“拍马屁”的拼音缩写。顾名思义，就是要全方位吹嘘会员，拉近与对方的距离，便于核实资料，让其燃起脱单信心。记者所在门店及其他门店的工作区，不少间隔板上贴着星座表、属相图、年龄表，甚至还有称赞男女外形性格的常见“PMP”用语。
某百合佳缘线下VIP服务中心工作区隔板上贴的常见“PMP”用词。简单来说，如果用户上传了照片且相貌不错，就按照片来夸。如果相貌一般，就可以根据对方填写的年龄、工作、学历、收入等硬件条件来夸。如果两方面条件都不行，就夸性格好。如果用户既没有照片，硬件条件和性格也一般，就夸声音，或者笼统说，“我觉得你挺不错的。”
“堵”，指的是“堵路”，通过询问单身原因，让会员觉得很难靠自己找到合适的人选。“戳”就是“戳痛处”，以此提高用户的婚恋迫切度。比如，对大龄男女来说，生育问题和父母催婚，就是最主要的“痛点”。而“挖”，指的是初步挖掘会员的资产情况和择偶要求，判断其购买力，也为“上人选”做铺垫。
在盈利模式上，婚恋行业主要依靠制造信息不对称来赚取会员费和服务费。记者调查发现，世纪佳缘的线下门店内均有服务价格手册，“一对一服务套餐”价格主要分为5档——18800元、28800元、48800元、68800元和108800元，办理一单销售红娘可以获得10%到28%不等的提成，如果与会员的面谈阶段换了销售，则提成对半分。
除了前述话术套路，以一种“造梦”的方式，制造一个虚拟的“大众情人”作为相亲对象，让会员“入坑”，也是销售红娘的惯用套路。
虚拟的相亲对象，大致可以分为“模板”型和“经验”型两大类。
“模板”型人选，也就是纯粹的虚构人选，主要针对刚上岗、话术不熟练的“菜鸟”级销售。一位耿姓培训师建议，可以直接根据大众普遍审美和择偶倾向，提前准备2组大龄男女及离异男女的统一形象。在此基础上，根据用户提出的实际择偶情况，进行微调。
一般来说，男性的年龄可比女性稍长3-5岁，身高可设为178以上，年收入可设为女性的1.5倍。比如，“张小姐，28岁，身高162，本科学历，在校当老师，性格温柔，”就是一个普遍符合适婚男性要求的女性形象。
也有红娘销售向记者直言，更简单的方式，是根据后台CRM服务系统里该会员曾游览过的异性照片及个人情况描述，适当调整。
当销售的话术逐渐熟练后，可以在此模板基础上，增加一些更具画面感的描述，让这个虚拟相亲对象更为立体。还可以将用户场景化带入，营造两个人在一起的幸福画面，触发用户的买单冲动。
如“张先生，32岁，身高178，戴一副眼镜，气质有点像民谣歌手陈鸿宇，较为内敛。他从事量子工程，交大毕业，身边的女性比较少。他特别特别细心，知道我们红娘老师之前喉咙痛，特意带了两盒胖大海过来看她。他平时比较喜欢打篮球，拍照也很不错。如果你们在一起，双休日可以经常去上海周边玩，他给你拍拍照，两个人多开心……”
而“经验”型人选，指的是具有一定真实性的会员信息，来源方式可能是线下VIP付费会员、全国“俊才佳丽”非付费会员，也可能是仅仅和销售曾进行过一次深度沟通形成的用户画像，更有误导性。
“俊才佳丽”会员，主要指的是曾到过全国某一线下门店，身份、学历等证件经过所谓的核验后，因种种原因未买单的优质会员，多为俊男美女或有出众的条件，如身价不菲的企业高管等。在后台CRM系统有专门的资源库可察看，门店的销售经理也会根据需求，不定时分享一些会员资料。
门店员工也会成为“俊才佳丽”会员，被推荐给购买服务的付费会员。
长时间轮番营销
在前述培训中，陈姓培训师向学员介绍，会员第一次到店面谈，在所有电邀的话术流程基础上，增加了接待、情感分析、讲服务、报价、轮番缔结（注：指轮番要求会员付钱签单）这5个环节，共有14个步骤。若所有流程环节都顺利进行，至少需要“2-2.5个小时”。但她直言，每个会员性格不同，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3个小时，4个小时，都很正常。”
短期培训课上，一培训师讲解5种主要性格分类，便于销售把握商谈节奏和风格。为了让销售快速判断会员性格，把握谈单方式和节奏，会员一到店，就会首先被要求填写一份基于“PDP性格自我测评”的心理测试。根据分数结果，将会员归为“老虎”型、“孔雀”型、“猫头鹰”型、 “考拉”型和“变色龙”型这五类。
简单来说，以结果为导向的“老虎” 型，注重实质报酬，可以直接抛出利益点，避免正面冲撞；“孔雀”型以女性为主，同理心强，容易为感性买单；“考拉”型会员忍耐度高，优柔寡断，可以轮番“逼单”；“猫头鹰” 型注重细节，会细抠合同条款等问题；而结合以上4种性格的“变色龙”型，适应性强，不易被看穿，最爱毁单或拖单。
将会员分类后，就进入了面谈的正式流程，但“报价”及“轮番缔结”是面谈耗时最久、也是最考验销售功力和演技的阶段。在培训中，耿姓讲师现场演绎与销售经理或其他同事打好招呼，如何用打电话的方式在会员面前演一出“独角戏”，“帮”其争取所谓的“重点会员”名额，突破会员最终的防线。
“好的销售，都是戏精。”在培训将结束时，一位讲师这样总结道。
而这样的花式“车轮战”营销策略，对于消费者来说苦不堪言。
11月初，湖南消费者赵女士向澎湃新闻反映，她于2021年9月中旬在长沙某世纪佳缘销售人员的劝诱下，签署了一份价值68800元的“婚保返还版”婚介服务合同。但令她失望的是，服务红娘提供可约见的男士，与所承诺的相差甚远。“要么胖，要么是眼睛很小，和一开始给我看的人选完全不一样。”赵女士称，当她向红娘销售反映这一情况，对方曾以“男士不在当地”、“年龄差距”等说辞敷衍了事。“他们把我们当成了‘韭菜’，能割一茬，就割一茬。”
赵女士回忆起当时到门店被轮番营销的场景：“从晚上6点半，一直把我‘关’到10点多。签了单才让走。我到最后头都晕了，被他们搞得筋疲力尽。”
在多个社交平台，也有不少用户发文描述曾被世纪佳缘销售人员关进“小黑屋”，轮番营销要求买单的经历。有人甚至称，“从上午10点进去，天黑才让出来。”
与记者同期参加培训的一位其他门店男销售称，2年前，他曾在当地的一家世纪佳缘线下门店购买了价值15800元左右的服务套餐。当场给他看了好几个漂亮女孩的照片，“不给细看，就远远的滑动给你看，让你心痒。”当时，销售红娘斩钉截铁地表示，“这样的女孩很多，包你满意。”
两个销售轮番上阵3次后，最终将他“拿下”。然而签约后，服务红娘推荐的相亲对象均不尽人意，不光长相和身材不过关，其中一位当时还身在国外，要隔一段时间才能回国见面。两个月后，他就主动要求停止红娘服务，“只会把责任推给你，说你太挑剔了。”
戏剧的是，两年后，这位曾经的会员成了世纪佳缘的一名男销售。他称，自己是因为看到这个行业来钱快、有前景，才来应聘的，“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赚钱。”
11月下旬，记者离职后，谢经理询问是否想成为“佳丽会员”。根据他的要求，记者仅提供了2张生活照及一些虚假的个人信息，如家庭背景、收入，房、车情况等，全程未提交任何证件，便成为了该店的一名“佳丽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