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丨段思瑶
潮水的方向正在发生改变。
3月的最后一天,赵磊刚从一个项目里抽出身来,就被直属领导叫去了会议室。他是一家头部电商平台的员工,在这家公司工作三年多,参与过多个重大项目。在会议室门口,他看到同组的一个同事从里面走了出来,经过他的时候,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裁员”。
走进会议室,直属领导神情凝重,没有任何铺垫,只是简单地说了这次部门裁员的比例和赔偿。回到工位,赵磊看到HR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解除劳动关系通知书》让他签,解除时间竟然是当天。惊愕夹杂着气愤,赵磊脑子一团乱麻,签上自己的名字。
同样是曾经生活在北京时间里的打工人,两年前从一家互联网大厂辞职的岳伟,没有失落反而多了几分安稳。顶着一线互联网大厂的光环,岳伟经过层层面试,回到老家重庆,顺利入职长安汽车旗下软件公司。从互联网大厂到车企,岳伟感觉就像一个惊险的跳跃,虽然工资缩水了,但心里好像没有那么慌了。
一边是互联网行业正在遭遇结构性调整,裁员屡见不鲜;另一边是在电动化、智能化加速下,汽车行业迎来长期向上周期。此消彼长之间,互联网人和车企人似乎已经活出了“时差”。其实,在这两座不同的围城里,有着相似的故事。
《无间道》电影片段(来源:爱奇艺)1
预期和现实的落差
新的指令,通过层层下达,在经过一轮或者几轮筛选之后,包括赵磊在内的一些人被列入名单,成为了一个多余的数字。
年初裁员这场大戏中,赵磊所在的这家头部电商平台选择了一个体面的词语:毕业。这本是一个指学生在学校修业期满,达到规定要求,结束学习课程的词语,也可以引申指休止。显然,这家头部电商平台选择了“毕业”的引申义,用来对付那些认为是不合格的员工。
被裁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赵磊虽然有些准备,仍措手不及。没有散伙饭,没有离别时的抱头痛哭,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来得及当面和同事说。在签完《解除劳动关系通知书》后,办公软件、电脑、工卡全部被停用,失落之时,赵磊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提醒他去员工服务大厅办理离职考勤确认的时间到了。
三年前,赵磊从一家腰部互联网公司跳槽到这家头部电商平台旗下的团购部门。当时,社区团购赛道正热,拼多多以低价模式迅速抢占到了互联网电商的底部市场,这家电商平台反应过来后,在2019年下半年将拼购业务部全面升级为社交电商平台,并重点投入。为了快速打开市场,这个业务部门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暴走”状态。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扩张之下,赵磊发现,从去年开始,他所在的业务部门被曝出裁撤在山西、福建、甘肃、贵州等省市的业务。今年3月初,该电商平台集团总裁在2021财报发布后的电话会议上说:“我们不追求单一指标的快速增长,而是关注整体业务增长的健康度和可持续性。”
据该集团2021财报披露,其新业务2021年贡献收入260.63亿元,同比增幅48.1%,但经营亏损高达105.99亿元,较2020年亏损拉大近59亿元。
被裁的那天,是赵磊最近半年回家最早的一次,他躺在床上,脑子里放电影式的一幕接着一幕,都是自己当程序员这六年的工作和生活。
2016年,赵磊从山东大学软件工程专业毕业,当时“互联网+”成为了主导商业世界的新法则,互联网就像一个漩涡,资金和人才都在快速涌入。在O2O的浪潮之下,任何商业模式从线下转到线上都离不开程序员敲出的一行一行代码。
也是在这一年,“信息传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以122478元的年平均工资首次超过银行业。这意味着,程序员已经站到了行业收入金字塔的顶端,“当程序员,到大厂去”成为潮流。
图片来源:摄图网-500634950赵磊的运气不错,校招进入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很快,和他一起校招进来的同事都相继辞职了,有的只干了半年。原来,离职的同事都跳去了像蚂蚁金服、腾讯这样的头部公司,月薪翻了1倍不止。他坐不住了,将招聘网站上的求职状态改成“寻找工作中”,接下来几乎每天都有猎头联系他,很快就手握3个offer,最终选择去了这家头部电商平台。
其实,在宣布裁员之前,赵磊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当时还有侥幸心理,觉得怎么裁员也不会落在自己的头上,进公司三年,年度绩效评级都是A,还是“高潜”员工。后来,赵磊从同事的口中得知,身边的很多同事都被裁了。
“这就是互联网大厂的效率,看不到前景就砍掉,我们改变不了什么。”被裁那天,赵磊在想,是该考虑自己接下来的出路了。
2
辞职,去车企
赵磊和岳伟的职场人生,就像跷跷板的两端,一端在下沉,一端却在上升。
从熟悉的互联网行业,跳到陌生的汽车制造行业,岳伟不是没有犹豫过,最终让他下定决心转型的是,一次逛商场时,发现智能电动汽车品牌越来越多了。学算法的岳伟敏感地意识到,汽车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工业制造品了。
29岁,岳伟决定离开互联网公司。偶然的一次机会,猎头给岳伟发来一则长安汽车的招聘信息,要求“具有互联网企业产品开发经验”。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顺利通过了面试。
对岳伟来说,车企和互联网大厂相比,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在互联网大厂,同事之间“卷”,各部门之间“卷”,自己还要“卷”自己,加班到深夜再平常不过;在车企,平常的工作就是写写需求文档,画画原型,做做PPT,再写点市场竞品分析,也会加班,但不会太晚。
岳伟很享受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但也有很多不适应。首先是薪资落差,与之前的互联网大厂相比,岳伟的年包大概缩水了15%,但这一点他早有心理准备,“从一线城市、互联网大厂离开,接受降薪是第一步。”
除了薪资,岳伟感触最深的是思维冲突。和“大神”云集的互联网大厂不同,传统车企虽然有扎实的研发基础,但相对在车联网、用户运营等领域缺少互联网思维的人才。尤其是在产品开发过程中,两者的思维方式、工作语言、研发流程方面有很大不同。
“互联网公司的效率很高,比如今天上面提出一个需求,第二天可能评估材料就递上去了,在这一点上车企相对还是比较慢,另外在一些项目的整体架构上,缺少平台化这样的互联网思维。”岳伟说。
图片来源:摄图网-401729191在决定离开互联网大厂之前,岳伟看了很多类似“某某互联网公司裁掉了34岁以上的员工”这样的帖子,IT行业里35岁以上的职场危机,就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岳伟想在这颗“炸弹”爆炸之前,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对他来说,现在的工作某种程度上已经达到了当初的要求,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躺平”了。
在转战车企之前,岳伟从来没有涉猎过与汽车相关的业务。在入职之后,他很快发现工作起来很吃力,尤其是工作中涉及与汽车硬件相关的部分内容时,经常需要做功课。“在互联网公司只需要关注项目上的一个小模块,但车企的每一个项目,往往生产链条更长,需要对上下游有更多的关注。”
要么摆烂,要么逼自己一把,岳伟毅然选择了后者。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30岁了,还能有多少次这样敢拼的机会呢?
罗曼·罗兰说,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回到奋斗的状态,岳伟有了新的体会,“永远要相信自己。”前不久,岳伟获得了晋升的机会,现在已经可以独立带领团队做项目了。
3
高薪挖人已是过去式
互联网人进车企,就好比是坐上了一艘行驶在大海上的船,不断有人上船,因为座位有限就会有人被迫要下船。
4月份以来,理想汽车、小鹏汽车相继陷入裁员风波,双双矢口否认。过去几年间,蔚来、理想、小鹏等新造车企业人员迅猛扩招。2018年,理想汽车的员工数量仅为1500余人,2021年员工数量激增至1.19万人。
小鹏的员工数量比理想还多。2020年,小鹏员工总数为5084人,截至2021年12月31日,员工数量已经超过了1.39万人。蔚来是三家中员工总数最多的,2020年员工人数不足7800人,2021年为1.5万人。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对于这些变化,猎头是感受最直观、最强烈的一批人。干了10多年猎头的张萌还记得,自己去年给一家新造车企业招自动驾驶工程师时,年初这一个岗位的年薪差不多在30万元,过了几个月,刚工作不久的跳槽一次,工资都能到这个数了,像50万元年薪已经是很普遍了,专家级别可以上百万元。
进入2022年,张萌明显感受到了“收缩”的变化。比如JAVA高级开发工程师这个职位,要求最少5年工作经验,去年起薪可以到55K,今年50K,并且还会附加学历、管理、项目等硬性要求。
在原材料价格上涨、供应链不稳定等因素的叠加影响下,汽车企业研发投入、产能扩张、营销推广的资金缺口愈加明显,对岗位将更加“惜售”,为抢人而给出高薪、股权已经是过去式。
不管是互联网,还是汽车企业,在存量发展时代,依靠“燃烧”资本来实现规模的快速扩张已不可行,降本提效才是主旋律。但可以肯定的是,核心技术人才仍是未来招聘市场上的“香饽饽”。
2021年,新能源汽车专业高精尖技术人才职位薪酬仍然保持20%左右的跳槽涨幅,其中智能驾驶仿真以及智能驾驶芯片开发相关人员薪资涨幅最高可达30%及以上。
打开招聘网站,赵磊搜索关键词“软件工程师”,满眼都是系统基础软件工程师、智能座舱、AI算法工程师、通信网络首席架构师等这些热招岗位,而招聘“雇主”正是小鹏汽车、蔚来汽车、上汽集团、奇瑞汽车等车企。
赵磊决定改变,主动学习算法知识,他再也不愿像一颗随时被更换的老旧螺丝钉紧紧地拧在机器上,“我没想过一定要站在潮头,只要不是潮尾就行”。
4
人才流动背后的“脱虚向实”
人才的流动,是行业的晴雨表。
“互联网企业员工向汽车产业链企业频频流动,一方面意味着传统互联网行业的没落,不再像以往那样辉煌,另外一方面产业互联网正在冲击各行各业,包括汽车产业在内的所有行业,都在积极拥抱产业互联网,以顺应产业互联网和数字经济的潮流。”著名经济学家宋清辉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
张萌也深有感触,“以前是造车新势力去传统主机厂挖关键岗位的技术人才,现在是数个产业之间的人才混战。不仅仅涵盖了原来的新能源造车,还有互联网、计算机软件、芯片等领域。”
车企“求贤若渴”,除了需要专精尖人才外,更需要大量复合型人才。据《智能网联汽车人才需求预测报告》测算,“懂汽车+懂软件”的复合型人才极度缺乏,预计2025年智能网联汽车人才净缺口为3.7万人(快速发展情境下),是目前智能网联汽车研发人员存量的69.4%。
图片来源:摄图网-500869464这也是张萌工作中最烦心的地方,“有的企业提前打预付款想找这样的人才,但说实话很难找,目前的状况是,车企中的这类人才不够用,从互联网等行业转过来的人才又无法在短期内适应新角色。”
宋清辉担忧,“跨界转行”对自身和车企来说都有不少风险点。对其自身来说,由于车企和互联网文化差异很难,互联网职场人士进入汽车行业后,需要适应的时间较长,可能会影响熟悉具体汽车相关业务的速度,心理可能会出现落差;对车企来讲,培养这些“跨界转行”过来的互联网人,依然需要投入较大的时间成本,若他们难以适应出现流失,对车企来说无疑也是一种损失。
人才短缺背后,汽车产业转型发展、竞争脚步不会为谁停下。快速获取人才才能快速推出产品,才能比竞争对手更快地实现新赛道上的战略性卡位。谁抢得了先机,就有可能成为未来汽车产业的塑造者和定义者。
因而,我们看到,不管是本土企业还是跨国企业,都将 IT人才的规模写进未来规划中。如,大众汽车成立的软件部门 CARIAD,已经有约 5000 名 IT 人才,其中中国子公司有600人,预计 2023 年底前实现人数翻番;长安汽车在新能源、自动驾驶、智能交互等关键战略转型领域有约5000人的研发团队。
中国人才研究会汽车人才专业委员会理事长朱明荣则认为:“车企要改变组织架构和研发体系,有必要对相应的软件板块进行剥离,即软件团队既相对独立,又与硬件团队有效连接,应用互联网企业的管理模式和敏捷开发流程给人才松绑,并给予他们施展才华的舞台。”
事实上,互联网企业人才向以汽车为代表的硬科技企业流动,背后更多的是一种“脱虚向实”的表现。“未来,‘脱虚向实’将是相当长一段时间新经济发展的主基调。事实上,‘脱实向虚’已经令中国经济面临失衡,当前大部分经济层面的政策都正在朝着‘脱虚向实’方向引导。”宋清辉说。
经济发展浪潮下,聚焦到我们个人,只有拥抱变化,用长期主义的思维去开阔视野,提升技能,规划职业,这样至少能做到无惧,主动权可能就有机会握在手中了。
重拾好心情,赵磊决定在家闭关学习一段时间,也是给自己放个假。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究竟要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去走。
(应受采访者要求,赵磊、岳伟、张萌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