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老北京,不能不提四合院,这应该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共识。无论是初到首都的游客要体验北京文化,还是久居京城的人想陶冶情操,四合院一定位于推荐榜单的前列,就连在影视剧中,它也是北京城的符号。
其实,若较起真来,四合院并不是北京专属。至迟在西周时期,就已出现以庭院为中心的合院式建筑形制。汉代画像砖、唐代敦煌壁画、宋代绘画也都曾出现庭院。但在时代变迁中,偏偏是“四合院”逐步脱离了普通庭院的印象,成为富有怀旧气息和文化气质的景观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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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意象的四合院文化
《燕京杂记》载:“五杂俎云:物无所不有,人无所不为,不如是不足为京师。”此话不假,同时也引出一个问题:四合院如何在京师无所不有的纷纭事象中脱颖而出,成为其文化生活的代表?
这首先得益于它带来的视觉体验。王军在《城记》中曾作描述:“登景山俯瞰,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北京古城之内的四合院民居充满韵律,这些已存在七百多年的居住院落青砖灰瓦、绿枝出墙,连成层层叠叠的绿海;城市中央,一条南北7.8公里长的中轴线,纵贯正阳门、天安门、紫禁城、鼓楼、钟楼等大型建筑,以金、红二色为主调,与四合院灰与绿营造的安谧,构成强烈的视觉反差,给予人极具震撼的审美感受。”
据《乾隆京城全图》,乾隆时期北京共有大小四合院26000多座,不可谓不多。色彩特别,加上历史悠久、规模可观,四合院的地位自然高了起来。
需要体味的,是四合院“充满韵律”,而这韵律足可成为北京某种文化气质的代表。书写四合院的人,几乎都注意到了其“封闭”的一面。有人说,北京的城门与城墙之多,在世界也首屈一指。四合院也不例外,亦是门与墙组合而成的封闭世界。庭院深深深几许,外人是看不见的,有着很强的私密性。由大门经过影壁,过垂花门,再进入内院,正是从公共空间到私密空间的过渡。以此观之,四合院或许正能代表老北京这座水平城市的某种“围城”情结。汪曾祺在《胡同文化》中说,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四合院是一个盒子”,开篇却直说北京城,应当有这层意思在。
《卖春联图》,出自清人绘《北京风俗百图》这当然只是一种看法,但不可否认的是,人们的确将四合院视为北京文化的重要体现。其内在因由,除上述形制外,还有四合院蕴含着惬意、体面的生活可能。卡斯腾·哈里斯在《建筑的伦理功能》中说,建筑是一个时代可取的生活方式的诠释。这句话用在四合院上颇为贴切。提起四合院,人们耳熟能详一句话: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样自足惬意的场景,老、少、动物、植物共处一院的和谐状态,的确令人神往。如果细看,四合院镌刻在院门上的对联写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有容德乃大,无欺心自安”,“三阳从地起,五福自天来”等;它门墩的鼓身雕刻转角莲形象,又与鲇鱼相近,占得了“连”、“年”、“余”三字的谐音,意为“连年有余”;它的影壁、砖墙上刻有松鹤延年图;院里的石榴、葫芦、瓜、葡萄,象征着多子多福。凡此种种,总让人不免想起“讲究”、“地道”这些词语,为院内生活平添了文化底蕴。
院外呢?如是在清末民初的盛夏傍晚,街巷便挂起贴有灯谜条的壁灯。人们乘“小鞍车”到家后,会走出四合院猜灯谜,“打灯虎”,借以消夏。孩子们在四合院外摸瞎鱼,捉迷藏。玩累了,便央求着吃一份什刹海荷花市场的应时鲜品“冰碗”。据常人春介绍,这冰碗是由“河鲜儿”制成,即去皮的鲜核桃仁、鲜杏仁、鲜菱角、鲜芡实(老北京人称“老鸡头”)四样掺在一起。《天桥杂咏》曰:“六月炎威暑气蒸,擎来一碗水晶冰。碧荷衬出清新果,顿觉清凉五内生。”当是这种感觉。四合院外,孩子推着公和魁的白漆小木车,吆喝着:“熟水冰棍儿!”此外,还常有串胡同卖菜的,卖小金鱼的,以及吹短笛的算命盲人经过胡同,引来阵阵骚动。
院内院外的生活场景,给四合院带来了闲适、自得的气质。冯唐有首诗叫《可遇不可求的事》:“后海有树的院子/夏代有工的玉/此时此刻的云/二十来岁的你”。四合院已然具备成为固定意象的可能,富有诗意。
“有树的院子”的确是四合院的特点。老舍的《想北平》和冰心的《北平之恋》均提到四合院人家中对花草树木的酷爱。舒乙也说:“在四合院里,家家都种树,最常见的树种是枣树、椿树、榆树、柿树、桑树,还有栽在盆里的石榴树、夹竹桃。当树木的树冠窜过平房的房脊之后,连成一片,从上面俯视,就是绿色的海洋。”他70岁生日的时候,想写点什么,四合院“不由自主地首先跃进我的脑海”,足见其已经成为了一种精神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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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背后的四合院生活
同样是舒乙,在这篇70岁回忆文章中,严格区分了“真正的四合院”和“虚假的四合院”:“四合院和大杂院,尤其是和盖满了由地震棚演变而来的各种临建小房的四合院,是有本质区别的。它们完全不是一回事。千万不能用后者的糟糕样子去评判前者。”由此,另一种形态——大杂院——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如果说四合院是带有光晕的老北京图景,那么,大杂院便是更为普遍和接近当下的现实环境。前文提到,北京城是一座规整的水平城市。当人口膨胀后,民居想要保持其水平空间的原貌,无异于天方夜谭。1958年的“经租房”政策,使原来6000户不到3万人口的四合院,一下涌进约60万人口,四合院瞬间变成了大杂院。后来,随着知青返城,以及唐山大地震的影响,四合院里的小屋越建越多,大杂院越来越杂,院子也就成了“地道”,全然没有了想象中的闲适和私密。今天许多所谓四合院,其实都是这种大杂院。
电影《邪不压正》剧照。
有过大杂院经历的人,或许不会多么怀念这里的生活,对四合院也生发不出太多美好的想象。在外人看来,老北京生活可能是街坊和睦,其情殷殷,其乐融融。但实际上,有时也是百事丛生,数不尽的烦恼。老舍笔下的柳家大院,多到不知道多少人,而且总是“透着热闹”,一地鸡毛。电视剧《情满四合院》被部分网友戏称为“禽满四合院”,也有一定的道理。当人们穷得北斗朝南时,生活总是不免酸涩。
将四合院从意象拉回现实的,有刘心武。他的文章《四合院与抽水马桶》,题目就很现实,直陈当下四合院/大杂院生活的不便。不错,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上厕所极为不便,更不用说冬天生炉子时的折腾劲儿。艰苦实情之中,亦有应该记录的生活。有种说法叫北京是养穷人的地方,过去不论多么贫苦,人们还是能找到一门营生,例如检煤核、卖果子皮。穷有穷的活法,不耽误人们吸着蝙蝠牌香烟,穷嚼神侃,先说地后说天,说完大塔说旗杆。街坊邻里帮着置办新家,两三暖壶的散装啤酒,大片的猪头肉,也怡然自得。岳永逸访谈关学增,后者说小时院里街坊处得特别好,大伙常请一个瞎子进院,听他唱曲儿。夏天没事时,院子里的人凑一块说书,不亦乐乎。
四合院,大杂院,这些院子,虽说春草生,秋叶落,人与屋并老,但处着处着,却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出门儿买个菜,把钥匙放在隔壁王大娘的家里。冬日回家落了单家里没人,邻居大婶也会端来碗面汤催着你赶紧暖暖身子。嘴上说着“这年月,个人儿顾个人儿”,但真遇上了坎儿,却又会伸手拉扯一把。这背后的人情味儿,即使远离他乡,也总能引着那一念乡思,乘着月色,在梦中回到那个院子。
“在北京住过四合院的人,一旦离开北京,便会常常思念他那曩时的故居,那大的、或者小小的院落”,想一想明清两代,“不知有多少人在数不清的四合院里,安家立业、抚幼养老,从婴儿到成人,由黑头到白发,一代代,一年年,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时……”,诚如掌故学家邓云乡笔下的四合院,“不管大的、小的,关上大门过日子,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也不必看见外面,与人无憾,与世无争,恬静而安详,是理想的安乐窝”。因为那里浸透了一代代老北京人的寄托与憧憬,渗进了一颗颗渴求恬静安详的心灵。那些聒噪的、琐碎的、庸常的、劳碌的、娴静的、安谧的、都在这一扇门的内外——那里,是北京人有里有面,有滋有味的家。
文/刘守峰
编辑/刘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