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读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
◎萨莉·鲁尼/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俞耕耘
萨莉·鲁尼的小说像长镜头一样,不愿流失任何一帧细节。她的文本有“过日子”似的原始时长,甚至有时还分解、慢放。人物动作,环境场景的连续性,成就了日常流动感。有人会对细枝末节的质感上瘾,也会有人无法忍耐她的琐碎忙碌。作家自谓是一个古典作家,以传统的耐心,观察喧嚣甚至不乏危机的当代生活。一个又美又飒的女作家,爱写亲密关系,饱含荷尔蒙,一点不羁叛逆,一种不恭嘲讽。主题不是情爱,就是友谊,或是二合一。读者常把作家形象和小说人物综合起来,就形成一种效应,才华自然会被无限放大。
鲁尼就像“类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作家”,敏感、智性且细腻,有不至于刻薄的嘲讽。综合来看,是一种“刚刚好”的描写。她的语言是“有人缘”的,就像有人天然容易被搭讪。像中学生直白浅露,但也会蓦然地,深刻精细。她的小说并没有大事件,不靠人物行动取胜。意识和心理分析,总是比故事重要。让我们留意新作里,人物在读亨利·詹姆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潜文本”虽然未必说明作家的认同,但却说明了一种心理小说的意图。
未来文学的标准与评判,毕竟掌握于新千年以后的读者手中。鲁尼作为同代人,她有自己的话语风格。在我看来,就是互联网时代的“文学信息流”,一种资讯化的文学,渗入日常生活流的叙事。如同狄更斯的时代,媒体小报会深刻影响小说。它所呈现的就是时代的表象尘嚣,鲁尼的才能在于写出当下世界的嘈杂,就像永不间歇的“神经性耳鸣”。
作家的特色是处理友谊和情爱的无缝对接。她总是用默契与默认,主动跳过人物关系演进的过渡。一切都自然而然,却又不那么自然。与《正常人》一样,新作在人物关系和场景情节上,如同移置与复播。昔日男女知己,后来再次接续,彻夜床聊,共度欢愉。其间谈些艺术和政治,发表见解观点。男生大多迟疑犹豫不自信,女生大多特立独行,格格不入。作家表述了性意识对纯友谊的一种僭越、叠加、介入或打断。它有可能升华深化,也可能加深膈膜误解,支离瓦解。
小说开篇就是一对网络奔现的陌生男女:女作家艾丽丝在酒吧约会费利克斯。从公共场合到私密空间,从陌生直入暧昧,我们还来不及切换与反应。一个你有意,一个我有心,一堆搭讪两杯酒,就从酒吧转到了女主卧室。或许他们有相似经验,又足够好奇。艾丽丝选择费利克斯,也像是一场跨身份圈层的身体实践。就像《正常人》里的女强男弱,女富男贫,费利克斯工人身份的弱势,影响了两性中的男性气概与自信权威。
鲁尼利用时代语境、精神躁动和焦虑预期,达成文学与现实的同频共振。她的小说预判了千禧一代的预判:节奏,意识和情绪都精准投合。如开放的男女,越界的友谊;价值多元大讨论,欲望的主动诉求。她是精明的“文学经营者”。经营,意味懂得故事效应,话题与热度,拿捏读者反应,节奏与期待。她只需做群体的代言者,情绪的体验官就足够。因为,极少有人具备描述一代人生存样态的才能。她端出了这种生活的样本,其中的症候困境,正是读者感同身受,又无力解决的未来。未解、无解,期待答案,就是这部新作的状态。
我有种感觉,鲁尼的才华更多是评点,其次是描写,最后才是叙事。她像一个观察家、评论家,抓住话题,随性而至,顺带一击。小说呈现出了“思想的生活”,但又浮光掠影,毫不掩饰那种幼稚和空谈。小说中,艾琳和艾丽丝的通信,始终关注阶层贫富,保守与激进,她们讨论不平等、不公正和剥削问题。反讽的是,她们根本不是真正的底层,蓝领或无产。智性反思,阶层分析,反而给两性生活、亲密关系添乱不少。这种矫情、脱节和无用,恰恰是鲁尼迷人的地方。
她给人两种面貌:一边讨论思想,写着小论文;一边写私密情感,写生活流水。作家在语言上会持续简化,在观点上也不断深化。我不认为作家主题和描写的自我重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只要她还没有找到与外部世界、异性他者联结的“合理形态”、存在模式,这类故事,就可以不停写下去。小说延续了前作的所有元素成分,却给出了惊人的“小确幸”。它写新冠时代的男女,封城和常态生活没有区别。
在鲁尼笔下,就像新世代的“一千零一夜”,那些夜晚还大多相似,甚至有点穿梭和混淆。孤独焦虑,总需要异性的陪伴、汇通和慰藉。尽管人物读着《卡拉在玛佐夫兄弟》,但鲁尼却晓得她要的是陀翁的反面。
那是一种“轻故事”,如同文学里的“轻资产”。她笔下的人物,不想负重,都有背弃世俗的边缘色彩。在那些俯拾皆是的亲密描写里,我们真正发现了:身体,才是小说人物交流、言谈、联结与思考的真正载体。鲁尼是在床笫之间,对宏大进行一种不对称的“小孔成像”。小说的幸运结局,实质是“背对世界”的漠然,它或许不是更保守了,而是更决绝了。